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六六


  剛出卡,劉連捷猛地倒在地上,手腳抽搐,口吐白沫。彭玉麟神色慌亂地對高個子說:「我這個夥伴素有羊癲瘋病,不想在這裡發作了,看來一時走不成了。好兄弟,求求你讓他在這裡躺一夜,明天就自然好了。」

  高個子猶豫半天,說:「那好吧,他一個人留在這裡,你趕緊走。」

  「我這就走。」彭玉麟將劉連捷抱進哨卡後,便急急忙忙地趕回落星寺。

  第二天淩晨,康祿剛起床不久,便有軍士來報,發現上游清妖的戰船密密麻麻地正向洲頭開來,他忙叫醒呤唎。呤唎與他的妻子瑪麗趕急穿衣出堡。瑪麗是個勇敢的女子,她多次婉謝康祿的好意,執意留在洲上,參加打擊清妖的戰鬥。

  很快,各個石壘中的將士都已到位,磨拳擦掌地要給清妖水師再來一次殲滅性的打擊。

  楊岳斌指揮的五千水師死勁地向下游劃去,與前兩次不同,他們不從九洑洲的頭部和南面進攻,而是繞過去,將戰船集中在洲尾。昨天半夜,楊嶽斌從五千人中抽調出三百人為先鋒隊,乘坐十隻戰船。出發前,他親自為這三百人一人敬一杯酒,鼓勵他們說:「這次有人作內應,大家放心打,一定會成功。洲上爆炸聲起,便奮勇沖上岸去。成功後,每人賞百兩銀子,有官銜者升兩級,白丁拔六品實職。」眾皆踴躍。

  康祿和呤唎見清妖的船改變了進攻方向,便重新部署力量,火速調派二千人移往洲尾。人雖然立即趕到了,但火炮卻一時搬不過來。呤唎焦急。康祿說:「不要緊,多運點火藥、炮子去就行了,清妖並不知洲尾防守較弱,他們也不敢貿然進攻。」

  仗打起來了。洲頭、洲尾、洲南三面同時飛來湘軍的炮子和開花炮彈,尤其是洲尾的火力更是密集。獲得兩次勝仗的太平軍抱著必勝的信心,沉著對敵,儘管有不怕死的先鋒隊在前面賣命,楊嶽斌的水師仍未占到便宜。

  這時,鼓玉麟指揮的二千劉連捷部屬,早已埋伏在北岸蘆葦叢中了。昨天烤野兔肉的地方又架起一堆乾柴,上面淋了一桶茶油。見江上已接仗,便命令點火,浸了油的乾柴立時熊熊燃燒起來。躲在火藥庫房廢料堆邊的劉連捷見北岸火起,便打起火石,點起一個草包,從窗口裡丟進去,自己就勢一滾。轟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過後,火藥庫上冒起了烏黑的濃煙。康祿和呤唎見此情景,急得直跺腳,守在北邊的一千多老弱太平軍不約而同地向火藥庫奔去,試圖搶救些炮彈出來。岸上,彭玉麟帶著湘軍陸師,從原來插好的標記——蘆葦杆尖中趟水而過,很快地沖上了九洑洲。洲上展開了短兵相接的白刃戰。

  就在火藥庫爆炸,洲尾守兵驚呆的瞬間,三百先鋒隊在楊嶽斌的統領下,冒死靠近了九洑洲,強行登了岸。康祿和呤唎分頭指揮,命令將士們一定要守住九洑洲。無奈,九洑洲上的堅固防守,已被敵人從內部攻破了。軍心動搖,彈藥也供應不上,太平軍防守乏力,湘軍水師戰船一艘艘地靠岸,勇丁們如螞蟻般源源不斷地爬上來。湘軍已完全占了上風。

  「楚天義,九洑洲守不住了,我們撤退吧!」呤唎向康祿建議。

  「不行。死也要死在洲上!」康祿虎著臉孔,親手點燃一根引信,一發開花炮彈射出,幾個湘軍倒地。

  又苦戰了半個時辰,太平軍成片成片地倒在石壘邊。江邊停泊的木船已有幾隻在升帆起錨了。

  「不能再打了!」呤唎叫起來,「楚天義,你們中國人血戰到底的戰術不是最佳的方法,保存實力,爭取最後勝利才是英雄。趕快坐火輪進城吧!」呤唎不容分說地拖著康祿向江邊跑去,一面高喊:「瑪麗,快跟我來!」

  康祿見江邊的戰船已全部開動,洲上的炮火已全部熄滅,心裡如刀絞錐刺般痛苦,無法,只得聽呤唎的,暫時撤退。剛走出幾步,猛然想起一件事:「糟了,金陵城防圖尚在石壘裡,不能落到清妖手裡。」呤唎見瑪麗剛出門,高喊:「瑪麗,你把壘壁上掛的那張城防圖取下來!」瑪麗又轉回去。一會兒,她從石壘裡出來,高一腳低一腳地向江邊跑去。眼看就要追上呤唎了,忽然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呤唎回頭高叫「瑪麗,瑪麗」,發瘋似地向瑪麗奔去。只見瑪麗頭上身上中了十幾顆鐵子,滿臉是血,已不能開口了,呤唎抱起瑪麗向火輪跑去。

  火輪開動了。呤唎將瑪麗平放在甲板上,從口袋裡掏出那張金陵城防圖來,把它遞給康祿。康祿攥緊這張浸著瑪麗鮮血的地圖,望著九洑洲上湘軍狂呼亂叫的慘景,心中的怒火在熾烈地燃燒著,他憤怒地大罵:「你們這班畜生,不要高興得太早了!」

  攻克九洑洲之後,彭玉麟、楊嶽斌統率湘軍水師又一鼓作氣,將大勝關至七裡洲這一段江面兩岸的所有石壘都攻破了。至此,整個長江全部由湘軍水師所控制。天京北門被封鎖了。捷報傳到安慶,使幾個月來一直鬱鬱寡歡的曾國藩略覺寬慰。曾國藩這段日子來,不但為金陵城下的吉字大營提心吊膽,也為如夫人陳春燕的病而憂心忡忡。

  曾國藩並不貪戀女色,陳春燕也不是國色天香的女人,但這一年多來,他卻是從心裡喜歡上了春燕。曾國藩沒有多少時間和春燕廝守在一起,也沒有以像與兒子談話那樣的熱情,來向春燕交待該怎麼做、不該怎麼做,一切都靠她通過細細地觀察體味來決定自己的言行。沒有多久,春燕便出色地做到了這一點,她完全掌握了曾國藩的脾性,服侍得周到細緻,使得精細的曾國藩找不出一點岔子。尤其令曾國藩滿意的是,春燕謹守婦人規矩,一天到晚不多說一句話,不隨便走動。安慶總督衙門有前院後院,後院她只走過幾次,前院是從來不去的,平時行動,走到廳堂的門簾前便止步。還有一點是不貪。春燕的母親和兄嫂有時來看她,走時總是兩手空空的,從不私塞他們一點東西。有這兩條,曾國藩漸漸地對春燕生出一絲愛慕來。誰知春燕年紀輕輕地卻染上了吐血的惡疾。曾國藩四處延醫,終無效果。四十多天來粒米未沾,只靠吃藥吊著一口氣。曾國藩派人將其母親、兄嫂接來照料。

  昨夜,春燕自知死期已至,請曾國藩進內室,支開母親、兄嫂後,哭泣著說:「大人,我能夠服侍大人一年多,這是我的福氣,無奈我福薄命短,不能終生侍候,眼看就要與大人永別了。我一個卑賤的小女子,不值得可惜,但有三件事未了,死不瞑目。」

  春燕說到這裡,咳嗽起來。曾國藩端來茶杯,春燕喝了一口,略為安定,無比感激地說:「謝謝大人!」又喝了一口,將茶杯放在桌上,繼續說,「第一件不瞑目的是,我肚裡已懷著大人的骨血三個月了。」

  曾國藩一聽,心裡一陣慌亂。剛娶春燕不久,曾國藩也曾想過晚年得子的事,後來見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春燕也多時沒懷上,便打消了這個想法。想不到她居然有了,他心裡暗暗責備春燕不該瞞著。聽說老夫少妻生出的兒子聰明異常,唉,這個兒子無指望了!

  「我沒有支撐到把他生下來這一天,深負大人恩情,就是到了陰間我也不甘心。第二件,大人的癬疾患了三十年,給大人帶來了無窮的煩惱,我托我哥哥在鄉間打聽偏方。現在得了一個方子,原想親手調理,可惜也不能了。」

  「什麼方子?」曾國藩問,心裡很是感動:這是一個有心計的女人,事情沒辦成之前不露半點風聲,與自己的性格頗為相近。

  「這個方子很簡單,就是用昌蒲艾葉煎水天天洗澡,洗上一年半載就可以了。也不知有用沒用,我死之後,請大人再買一個妾來,要她天天煎水給大人洗澡。」

  曾國藩點點頭,但他已不想再買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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