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四二


  「程將軍,這套副將官服暫存你乾娘這裡,待破安慶後,我為將軍親自穿上。」

  「願為九帥效勞!」程學啟站起來,向曾國荃鞠了一躬,然後打馬直奔安慶。

  當曾國荃將與程學啟會見的情形告訴大哥後,曾國藩沉吟片刻,說:「程學啟的歸順尚不可靠。那傢伙是個無賴出身,無信義可言,說不定回去後又會變卦。」

  趙烈文說:「大人慮及的是,在下還有一計。九帥只管放心猛攻集賢關,我保證程學啟會在壘中作亂。」

  說罷,輕輕地說出了他的計謀,曾國藩的臉上露出一絲陰冷的微笑。

  為再次猛攻集賢關,曾國荃作了充分的準備。他調集了大小火炮百餘座,抬槍、鳥槍上千杆,火藥五萬斤,炮子一千箱,集中吉字營精銳八千人,針對著集賢關外、赤岡嶺下四座石壘,佈置了一個三面合圍的火力網。炮火猛轟了三天。

  儘管長期的饑餓和疲勞,使石壘中的太平軍將士體力不支,但大多數人並無二心。他們清楚,擺在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即為保衛安慶血戰到底,此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尤其是官拜擎天侯的劉瑲林,這個從金田村裡打出來的硬漢子,從沒有在清妖面前有過難色,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他的胸中仍充滿著壓倒一切的英雄氣概。一到夜間,兩軍炮火暫息之時,他便走出一號石壘,到二號、三號、四號石壘中去吊死問傷,鼓舞士氣,指授方略,調配彈藥。這天他來到第四壘,見程學啟正與幾個師帥旅帥在喝酒,便走過去,拍著程學啟的肩膀說:「好兄弟,哪里弄來的酒?這麼香,饞得我口水都流出來了。」

  程學啟忙斟上一大碗遞上,笑道:「侯爺,你也來一碗,這是鄒矮子在酒坊裡偷來的。只是沒有好菜,你用這個將就點下酒吧!」

  說著從瓦盆裡抓出一個泡得發黑發臭的鹽蘿蔔。劉瑲林一口將酒喝完,咬了一口蘿蔔,說:「弟兄們好好打,把眼前這班清妖打退後,我請大家喝古井貢酒,吃狗肉燉蘿蔔!」劉瑲林順手將剩下的半截鹽蘿蔔丟到瓦盆裡,對程學啟說,「把受傷的弟兄們趁黑夜送回城裡,再運幾千斤火藥炮子來。」說完,走出了石壘。

  程學啟從廬江回到石壘後,一連幾夜沒睡好覺,既恐懼又興奮。他對太平軍與朝廷兩者之間,今後究竟誰勝誰負拿不准。以前他也不多想這些。他覺得這幾年過得很快活,吃得好,玩得好,有權有勢,風光體面。他想得很簡單:拼命打仗,爬上更高的官位。太平軍成功了,他一生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打敗了,他就尋一個機會逃走,憑著已有的金銀財寶,下半輩子也會痛痛快快。萬一哪天打死了,死就死,過了這多年的好日子,死了也劃得來。現在居然有這樣的好運氣,朝廷送官上門,今後腳踏兩邊船,誰勝都有自己的好日子過。程學啟暗自慶倖那天還算機靈,沒有拒絕曾國荃。他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最為相得的拜把兄弟,把兄弟們都很高興,他們也想腳踏兩邊船,圖個一輩子舒心。

  眼看雙方激戰了幾天,勢均力敵,集賢關難以打破,曾國藩對趙烈文說:「看你的第二步棋了。」

  這天下午,穆老三正在家裡閑坐,兩個一胖一瘦的黑漢子走進他的家門。穆老三見兩人來得蹊蹺,忙站起來賠著笑臉說:「二位有何貴幹?」兩個漢子緊繃著臉問:「你是穆老三嗎?」穆老三點了點頭。「實話告訴你,我們是安慶城裡的太平軍。」穆老三心想,一定是程哥派來的人,於是放下心來,招呼他們坐,一面又去倒茶。

  瘦子擺擺手,厲聲說:「不要張羅了,我們不是程監軍派來的,我們是擎天侯劉瑲林的人。」

  穆老三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了。「有人告發,說前幾天程監軍在你家裡和清妖曾老九見了面,曾老九還送了一套副將官服,有這事嗎?」

  穆老三是個未見過世面的人,聽了這幾句話,臉都嚇黑了,心想:這怎麼得了,一旦坐實,腦袋不丟了嗎?好在副將官服已藏在地下,他們搜不出,心裡略安定些,便說:「總爺,沒有這事,這是別人誣告的。」

  胖子說:「是不是真的,我們搜後再說。」說著便把穆老三的家翻個底朝天,並不見副將官服。穆老三愈加鎮定了:「兩位總爺,我說沒這事吧!」瘦子說:「有這事也好,無這事也好,不關我們的事,你陪我們去見擎天侯,當面對他講清楚。」穆老三害怕了:「我家有生病的老母,走不開,你們行行好吧!」胖子惡狠狠地說:「什麼行好不行好,別囉嗦,到擎天侯面前去說話!」兩人不由分說地把穆老三推出家門。門外拴著兩匹馬,瘦子把穆老三拎上馬背,自己坐在他的後面,和胖子一起,揚起馬鞭,兩匹馬飛快地向南邊跑去。

  斷黑時,三人來到薑鎮,這裡距集賢關只有二十裡了。瘦子對胖子說:「老哥,今夜就在這裡舒舒服服睡一覺,明日再進壘吧!」胖子說:「行,今夜咱哥倆暢暢快快地喝兩盅。」

  進了夥鋪,拴好馬後,兩個漢子大吃大喝起來,足足鬧了一個時辰,都喝得酩酊大醉,爛泥似地倒在床上,死一般地睡著了。穆老三心裡念著:「阿彌陀佛!天賜良機,再不逃走就是傻瓜。」他急忙把桌上的殘湯剩水吃了兩碗,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出旅店,又不敢去牽馬,怕馬叫起來壞事。往哪裡去呢?回廬江,身上無分文,幾天的路程如何對付?不如乾脆去找程哥,也要告訴他事發了,早作準備。穆老三打定主意,摸黑跑向集賢關。

  快要天亮時,穆老三鑽進了四號石壘,將突然變故告訴了程學啟。程學啟一聽,心裡發了毛,想:此事劉瑲林既已知道,這裡就混不下去了,不如先下手為強。程學啟打發穆老三通知曾國荃:明天上午炮響後,四號石壘作內應。

  當天夜裡,劉瑲林像往常一樣查看二、三、四號石壘。踏進四號石壘時,正遇見程學啟召集他的幾十號同夥密商明日內應事。程學啟心懷鬼胎地站起來,不自然地倒了一碗酒遞上。劉瑲林接過酒一飲而盡,拍拍程學啟的肩膀說:「老弟,我弄來了幾瓶好酒,明天打完仗後,到一號壘去,我們喝個痛快。」

  程學啟心裡一驚:莫不是要抓我了?他訕訕地笑了幾下,敷衍兩句,把劉瑲林打發走了。回頭對夥計們說:「大家都聽到了嗎?明天再不下手,我們就完了。大家都不要手軟,明天狠狠地打,程哥不會虧待你們。」

  穆老三的到來,證實趙烈文計策的成功。第二天一清早,曾國荃下令:今天一定要破集賢關,全軍將士都得奮勇向前,不許後退;打下集賢關,論功行賞。

  吃過早飯,吉字營一萬湘勇,抬著火炮、抬槍、鳥槍,跨過外壕,向赤岡嶺進逼。曾國荃提著一把大砍刀,殺氣騰騰地在後面督戰。劉瑲林遠遠地看見湘勇漲潮似地向石壘湧過來,氣焰比往日更為囂張。他對程學啟說:「你帶三壘四壘在後面防兩翼,我帶一壘二壘在前排擋正面,今日清妖來勢兇猛,要多提防。」程學啟暗自高興,滿口答應。

  劉瑲林揮舞紅旗,站在一個山坡上親自指揮。一壘二壘築在赤岡嶺下官馬大道兩旁,三壘四壘築在山坡邊,防東西方向。劉瑲林將一、二兩壘三千五百人全部調出壘外,組成強大的火力網,憑藉著居高臨下的有利地勢,給瘋狂進攻的湘勇造成了強大的威脅。湘勇在離石壘半裡遠的地方停下來,列隊架炮。只聽得一聲號響,湘勇火炮、抬槍齊鳴,雨點般的彈子打在赤岡嶺的岩石上,濺出星星點點火花,有些較鬆散的岩石則被打得碎片紛飛。吉字營是湘勇中裝備最好的部隊,這些火炮全部是從廣東運來的洋炮,射程遠,威力大,太平軍的土炮遠不是對手。

  劉瑲林手中藍旗一揮,全軍臥倒,任湘勇火炮狂轟濫炸不還擊。打過一陣後,曾國荃命令擊鼓衝鋒。萬名湘勇吆喝著向前沖去,約摸沖出四五十丈遠的時候,劉瑲林拿起黑旗一揮,太平軍火炮大作,弓箭亂飛,湘勇飲彈中箭,一片接一片倒下。曾國荃氣得直跺腳,無可奈何,只得傳令收兵。彭毓橘跑過來說:「九帥,長毛土炮射程不遠,我們可以再推進二十丈。」曾國荃滿臉灰塵,氣呼呼地說:「就依你的!傳令所有火炮一律推進二十丈,各營各哨後面緊跟。」

  在湘勇向前推進的時候,劉瑲林也將部隊作了新的部署,命令程學啟將第三壘調到正面遞補。待第三壘下到山坡時,程學啟將第四壘的八百餘名太平軍喚進石壘。兵士們正感奇怪,只見程學啟猛地跳到石壘中間的土臺上,高喊:「弟兄們,安慶城裡糧食已盡,赤岡嶺的炮子也快完了,今天官軍就要打破集賢關了,要活命的跟著我歸順朝廷。」

  程學啟的這一舉動,把石壘中的兵士們弄懵了。「媽的,你這反草的妖魔!」話聲剛落,一梭鐵子飛來,程學啟的半邊耳朵打得粉碎。「哪個臭婊子養的!」程學啟一邊捂著耳朵,一邊罵。那打槍的兵士正要起身沖出石壘,一道白光閃過,半個肩膀已被削掉了。這時,兵士們才看清,數十個當官的都一齊抽出了刀,惡狠狠地高叫:「聽程監軍的!」「有不聽話的,剛才這人便是下場!」

  原來,這些抽刀的全是程學啟的把兄弟。這一壘都是安徽人,流氓地痞占了多數,平日就跟著程學啟一鼻孔出氣,今日處於這種情形,哪還有人敢再說個不字,便一齊喊道:「聽從程監軍指揮!」

  程學啟說:「大家把頭巾摘下來,綁在左手上,等下官軍再進攻時,聽我的命令,火炮朝一、二、三壘的人打。打死的人越多,功勞就越大,現在把火炮抬到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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