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一六


  「哦,你想帶勇,那好哇!」曾國藩邊說邊思考,略停一會說,「不過,我身邊暫缺一個辦文書的人,先委屈你幫幫忙,掌幾天書記文案如何?」

  在曾國藩看來,安徽的團練辦得一團糟,李鴻章的那一套根本就不能帶到湘勇中來,必須先在他的身邊跟著學習一段時期再說。

  「好!門生正要跟著恩師學習起草奏摺哩!」絕頂聰明的李鴻章將失望藏起,裝出一副滿心喜悅的樣子,「家兄曾跟我說過,筠仙有次起草奏摺,中有『屢戰屢敗』四字。恩師看後,將『戰』『敗』二字互換位置,變為『屢敗屢戰』。家兄對此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位置一換,滿篇精神大變。門生在安徽時,聽福中丞說,恩師奏摺,當今無雙。門生過去跟恩師學古文時不用心,現在要補上這一課。」

  李鴻章此時提起這件往事,真是恰到好處。曾國藩開心地笑笑說:「好吧,你今天回旅館去結帳,明日一早到軍營來。」

  幾天下來,李鴻章在建昌軍營辦事順利。他留心觀察幕府一切事務,覺得也並沒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從書啟到贊畫都可勝任,惟一難以適應的,便是天未明就吃早飯這件事。

  湘勇規矩,天未明就得吃罷早飯,有仗打仗,無仗操練,不容許睡懶覺。幕府跟軍營一樣。曾國藩自己以身作則,每天和幕僚們一起吃早飯。吃飯時,他說古論今,談笑風生。飯桌上,他不再是一個嚴厲的統帥,而是幕僚們極隨和的朋友。

  李鴻章卻有睡懶覺的習慣。平素在家鄉,他要團勇們清早起床操練,自己則總是日上三竿才大夢方覺。

  這幾天淩晨,天還是漆黑漆黑的,軍營便放炮吃飯了。一會兒,親兵便來敲門叫起床,李鴻章正睡得香甜,哪裡願意出被窩!他藉故不起。一連三天,曾國藩看在眼裡不作聲。第四天天未亮,親兵又來敲門了。李鴻章煩躁地喊:「我病了,不吃飯!」

  過一會,一幕僚來敲,李鴻章仍不起。又過一會,康福來了:「李翰林,請起床吃早飯!」

  「告訴你們我病了,為什麼三番兩次總來喊?」

  「曾大人說,有病也得起來,大家等你去後再用餐。」

  李鴻章一聽,心裡發毛了,趕緊披衣,踉踉蹌蹌地奔進餐廳。曾國藩瞟了李鴻章一眼,端起碗吃飯,幕僚們跟著端起碗來。曾國藩面色峻厲,一言不發。吃完飯後,他放下碗筷,一字一句地說:「少荃,既到我這裡來,就要遵守我的規矩。此間所尚的,惟一誠字而已!」

  說罷,起身走出餐廳,看也不看李鴻章一眼。李鴻章驚呆在板凳上,半天作不得聲。

  從那天起,李鴻章一改過去驕懶的文人習氣,虛心學習周圍的一切,這才發覺恩師所帶的湘勇,與自己過去所帶的團練確有許多不同之處,愈加從心裡佩服。這天晚上,他對曾國藩說:「門生這次給恩師帶來了一件小小的東西。」

  說罷從布包裡拿出一卷紙來,曾國藩認得這是大內珍藏的特製棉紙。

  「恩師請看。」李鴻章微笑著展開,竟是一幅皖省全圖。曾國藩撥亮燈,仔細查看。圖上畫著安徽全省大的山川和府縣界線,都標有名字。圖下邊還注明圖與實地的比例關係。圖雖畫得精工,但並無特別之處。這樣的地圖,曾國藩手頭有,他微笑著沒有作聲。

  「恩師,這是幾幅安徽分府地圖,請你老過目。」李鴻章又從布包裡拿出一卷紙,打開第一張,圖上方標明「鳳陽府」三字。只見這張地圖大異剛才那一張,圖上密密麻麻地標著山名、水名、縣名、鎮名,甚至較大的村莊名、神廟名都寫上了。曾國藩心裡吃了一驚:「少荃,廬州府的詳圖有嗎?」

  「有。八府五州都有。」李鴻章不慌不忙地找出了廬州府地圖。

  曾國藩接過地圖,急忙打開,右手食指在圖上快速地移動,嘴裡不停地說:「三河,三河在哪裡?」

  「在這裡。」李鴻章一下子就點出了三河鎮。

  曾國藩兩眼死死地盯住三河。圖上明明白白地標出了三河鎮四周的形勢地名:鎮建在馬柵河與界河的交匯處,巢湖在東邊,只有四十五裡遠,西邊是金牛嶺,東邊是白石山,一條大道貫穿金牛鎮直達三河鎮。這樣詳盡的分府地圖,曾國藩還是第一次見到。看著看著,他慢慢地兩眼潮潤,嗓門嘶啞:「少荃,早幾個月看到你這張圖,迪庵、溫甫和七千湘勇也不至於遭厄難。」

  曾國藩將其他府州的地圖略微翻了翻,都像鳳陽、廬州一樣,山川城鎮,一一標列得清清楚楚。這是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地圖啊,想不到今天居然由李鴻章送上門來了。看著這幾張地圖,曾國藩仿佛看到了湘勇的戰旗正插在一個個城池上,規複皖省、攻克安慶已有了可靠的保證。他真想站起來,緊緊地拉著李鴻章的手,大聲地說:「少荃,你這個禮物太好了,我收下!」但他很快地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李鴻章畢竟是他的晚輩門生,在晚輩門生面前怎能失態!他以慣常的神情說:「少荃,你來我這裡好些天了,怎麼今天才把皖省地圖拿出來,你對我還留一手嗎?」

  「哪裡,哪裡!」李鴻章已知這幾張地圖在曾國藩眼中的分量,興奮地說,「門生巴不得把一切都貢獻給恩師,哪有留一手之理,前幾天之所以沒有拿出來,是怕露醜。這兩天我見恩師這裡用的仍是乾隆內府圖,故才敢奉獻。」

  曾國藩心想:畢竟長了幾歲年紀,比以往穩重多了。他慢慢地疏理著已見花白的長須,說:「地圖莫精於康熙內府圖,其准望勾弦,皆命星官親至各處,按諸天度測量裡差。乾隆內府圖又拓而大之,亦甚精當,蓋出齊次鳳宗伯之手。近時陽湖董方正孝廉依此二圖訂正差誤,合為一本,李申耆先生付諸剞劂,據說是現在最精確的地圖。我已托人去重金購買,至今未得到。這批皖省分府地圖確比乾隆內府圖精細多了,你是怎樣得來的?」

  「恩師。」李鴻章欠身答道,「咸豐三年初,我隨呂侍郎在家鄉辦團練,幾仗打下來,吃了不少苦頭。這些苦頭,大部分來自對地形不熟悉。有一次,我與長毛打仗,打敗了,想找條路逃都找不到,結果幾十個弟兄送了命,我幸而躲在草叢中才免於死。長毛走後,我問當地百姓。他們告訴我,穿過松樹林後就是一條大路,路口左右是兩座小石山,是天然的堡壘,只要百把個弓箭手埋伏在石山上,就是一千人也都會死在那裡。我聽後半晌作不得聲,倘若早點知道此處地形,不僅那幾十個弟兄不會死,說不定還可反敗為勝。我於是下定決心要繪製一套詳細地圖,遠勝朝廷頒發的乾隆內府圖。我從團練中抽出幾十個知書識字、頭腦靈活、辦事可靠的人,派他們到各府去實地調查,足足用了十個月時間,終於繪製了這十四幅地圖。」

  「少荃,你做了一件頂好的事,假若東南八省都有這樣的分府圖,我們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了。」

  「恩師過獎了。這地圖雖較細,但打起仗來,還是嫌簡略了,如果再詳細到每個小山包、每條小溪港、每個小村莊都有的話,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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