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一五


  說罷,又大哭起來。哭了一陣後,他對四周圍觀的人說:「溫甫八歲那年,爬上塘邊一棵桃樹上摘桃子吃,我怕他摔到塘裡去,便高聲喝罵他。他嚇得趕緊從樹上跳下來,腿不慎被樹枝劃破了,一直爛了兩個月才好,從此便落下了這個疤。近三十年來,我一直為此事抱疚。」說著說著,又對死者高喊:「溫甫,我的好兄弟,你為國捐軀,死得英勇。大哥為你傷心,大哥也為你榮耀呀!」

  曾國藩越哭越厲害,引得圍觀者嗟歎不已,在楊國棟、彭壽頤等人竭力勸說下,好不容易才止住。

  夜裡,曾國藩為溫甫設了一個簡樸的靈堂。湘勇將領們絡繹不絕地前來弔唁,曾國藩對著溫甫的神主誦讀了哀詞。並從第二天起,為六弟吃七天齋。到了第八天清晨,貞幹帶著二十多個勇丁,護送溫甫靈柩回湘鄉,曾國藩親自送到盱江碼頭。

  正當建昌軍營因三河之變而士氣沮喪的時候,圍攻兩年多的吉安城,終於被曾國荃的吉字營攻克。接著,鮑超趁陳玉成部返回天京附近、李秀成部再度經營蘇南的時機,在皖南連打幾次勝仗,站穩了腳跟。緊接著,李元度部又挫敗從福建過來的太平軍。這些勝利,使士氣重新振作起來。曾國藩從吉安之勝中,看出了九弟倔強不屈的性格和帶勇打仗的才能,認定他是個可當大任的人物。恰好康福這時又從老家跋山涉水來到了建昌。去年,曾國藩回籍不久,康福也請假回沅江去了。曾國藩賞給他的三百畝水田,王矮爹替他經營得興旺。一到家,王矮爹又為他張羅著娶了一房妻子。康福將田產分為兩半。一半歸於弟弟康祿的名下。康福不願意作個財主終老,他要建功立業,光耀康氏先祖,接到曾國藩的信後,便匆匆趕來了。曾國藩派他前往吉安,代他獎賞吉字營。國荃將吉字營安置後,便和康福一同來到建昌。

  曾國荃送給大哥的戰利品是一部《歐陽文忠公文集》。曾國藩輕輕地翻著這部已發黃發黑的文集,驚喜地問:「這是南宋慶元年間刻的,是歐陽子文集的最早刻本,你是怎麼得來的?」

  「吉安是歐陽修的故鄉,大哥不是要我留意他的遺墨嗎?」

  曾國荃得意地說,「打下吉安後,我也不管是不是歐陽修的後人,凡姓歐陽的,我統統把他抓了起來,要他們交出遺墨來,否則殺頭。」

  「你怎麼能這樣做?」曾國藩沒有想到九弟用這種手段來搜集遺墨,倘若歐陽修九泉有知,豈不憤怒至極!

  「不這樣做,怎麼可能得到它?」曾國荃指了指大哥手中的文集,「這樣,幾百個姓歐陽的互相商議,逼得那些歐陽修的後人無法,實在找不出遺墨,便以這部供在祠堂裡的宋本來充數。」

  「沅甫,你給我送回吉安去!」曾國藩生氣了,板著面孔命令弟弟。

  「大哥,這樣的珍本到哪裡去找?你若過意不去,我給他們三百兩銀子算了。」曾國荃不服氣。

  「九弟!」曾國藩嚴肅地說,「咸豐三年練勇之初,我便對你們說過,長毛毀孔孟、焚書籍,得罪了天下讀書人。我們就是要抓住這一點,把讀書人爭取過來。在《討粵匪檄》中,我將維護中國數千年的禮義人倫、詩書典籍昭告天下,也是為了得讀書人的心。這些年來朝廷失政,老百姓易被長毛籠絡,只有讀書人才是我們依靠的力量。你以殺頭的手法,逼一代文宗的後人交出他們的傳族之寶,此事傳揚出去,豈不冷了天下讀書人的心?九弟,你要明白此中的利害!」

  大哥的話有理,曾國荃不作聲了。曾國藩把文集仔仔細細翻了一遍,遞了回去,曾國荃默默地收下。

  「沅甫,乘這次攻破吉安的好機會,你回家去一次,招募幾千人,將吉字營擴大到一萬人。看來,溫甫收復皖中的未竟事業,要由你來擔負了。」

  大哥的話太合國荃的心意了。這次在吉安得的大量金銀,正要運回家去買田起屋,為今後自立門戶作準備,至於募勇擴建,更是他多年的心願。

  「大哥,無論為國為家,我都要和長毛血戰到底!」曾國荃慷慨激昂地表示。在建昌小住幾天後,便匆匆回荷葉塘去了。

  不久,石達開率部離開福建,經江西、湖南向西開拔。朝廷分析石達開有可能入四川,急調曾國藩入川剿堵。一旦入川,則遠離江寧,今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拿下它。這是曾國藩極不情願的事。他上奏皇上,請求讓他進兵皖中,為三河之役報仇。奏摺剛拜發,荊七送來一封信。原來,這信是李鴻章從五裡外的縣城裡,托人捎來的。信上說,咸豐二年六月與恩師在京分別後,第二年正月,便隨同工部侍郎呂賢基回籍辦團練,與長毛、撚子作戰。這些年來,巡撫福濟不明事理,欽差大臣勝保多方猜忌排擠,在安徽很不得意,欲投奔恩師,不知肯收留否?

  曾國藩覽畢微微一笑,對於這個年家子,他是再瞭解不過了。

  道光二十五年,李鴻章遵父命晉京,投奔曾國藩門下,拜他為師。曾國藩見李鴻章長得身材修長,五官俊美,言談文雅,舉止倜儻,心中甚是高興,更兼李鴻章有人所不及的乖覺,過目不忘的記性,深為曾國藩所賞識。道光二十七年,李鴻章與郭嵩燾一起中進士,入詞館,時年二十五歲。真個是少年高第,春風得意。曾國藩將他、郭嵩燾及同年入翰苑的陳鼐、帥遠燡視為丁未年四君子。但李鴻章心氣高傲,性格疏懶,為人不夠實在,細節上不大檢點,這些方面,與曾國藩脾性不合。李文安曾給曾國藩講過他兒子小時候的一個故事:李家以前養過一缸好金魚。李文安一日偶與家人戲言,如今年金魚產子多,則門徒中進學的多。後果然這一年產子很多,李文安扳著指頭,數著這個可進學,那個可進學,又說長子瀚章今年也可進學。第二天,一缸金魚全部死盡。文安奇怪,問家人,鴻章坦然承認。文安問何以害魚。鴻章說:這麼多人進學,唯獨我不進,此魚不可留。文安笑道:你今年只有十一歲,怎能進學?鴻章不語。李文安從這件事上,知兒子雖心高志大,但胸襟未免太狹窄,手段也太刻毒了。

  這幾年李鴻章在安徽打勝仗少,打敗仗多,曾國藩也知道些。他甚至還聽到過有人以「翰林變綠林」的刻薄話來挖苦李鴻章。曾國藩將來信鎖進櫃子,既不復函,也不派人傳話,他有意要挫挫這個高足的鋒芒。

  十天過去了,沒有動靜,曾國藩派人悄悄地到建昌旅館查看。回報說,李鴻章在旅館讀書寫字。又過十天,曾國藩再派人去窺視李鴻章。回報說,李鴻章仍在讀書寫字,並無回安徽的表示。當天,曾國藩傳令叫李鴻章來軍營相見。

  李鴻章一進軍營,便急趨向前,走到曾國藩身邊,行門生叩拜大禮。曾國藩凝然端坐,並不起身。待李鴻章行完禮,才招呼他坐下。六年多不見了,李鴻章已步入中年,戰火奔波,使他面色黧黑,而腰板卻顯得比過去在書齋時硬朗多了。

  近來常感右目癢痛、精力不支的曾國藩,看到眼前這個踔厲風發的門生,又是喜歡,又是羡慕。

  「少荃,這些年來你幹了不少大事,人也發福了,官也做大了,現在是道員銜,還是按察使銜?」曾國藩充當過多次鄉試主考和會試閱卷大臣,且詩文為一時之冠,故而門生甚多,但真正經他指教過的受業生,僅李鴻章一人。對李鴻章,他有一種父兄對子弟的情感。早就盼望李鴻章來了,但直到在安徽混不下去了才來投靠,曾國藩心裡不太滿意,二十天不理不問,也含有這層原因。

  「恩師取笑了!門生早就想投奔恩師帳下,並托家兄轉達過此意,怎奈福中丞執意挽留。福中丞是門生的座師,門生亦不好強違。這次我不管他肯不肯,下決心離開了他,追隨恩師左右。門生雖蒙聖恩賞加按察使銜,但在恩師面前,門生永遠只是個小學生。」

  李鴻章的話提醒了曾國藩。的確,李瀚章曾跟他說起過老二要投奔的事,且二十天未見,李鴻章不以冷落為意,仍這樣謙恭有禮,恍如十多年前碾兒胡同裡的恂恂學子。曾國藩心中的一絲不快消失了。

  「少荃,此間局面狹窄,恐艨艟巨艦,非潺潺淺瀨所能容。你既與勝保不和,何不回翰林院供職去?」曾國藩望著李鴻章笑著,三角眼裡射出的是慈愛的光芒。

  「恩師,」李鴻章認真地說,「你老從來教導門生,男兒立身,不在高官厚祿,更不應貪圖個人享受,當為君分憂,為國出力。目前逆賊肆虐,四海鼎沸,門生豈能違背恩師教導,視國難民危不顧,而回翰苑享清福呢?」

  真是本性難移。多年的挫折,並沒有打磨掉他的棱角,說起話來,仍是這般大言犖犖,但曾國藩喜歡聽。他心裡暗暗贊許,臉上卻無特別的表示。

  「這幾年,門生在家鄉東撞西突,前後追隨過呂侍郎、福中丞,均茫然無指歸;現在又遇了個勝保,心中無點滴才學,偏又目空一切,視漢員如同仇人一般。門生冷眼觀察過許久,無論福中丞,還是何制台,以及和春、張國梁,都不是戡亂之才,更不要說勝保之流了。東南半壁濁浪滔天,真正的中流砥柱,實只恩師一人,萬望恩師收留門生,日後也好附恩師驥尾光宗耀祖,這也是家父臨終時的遺言。」李鴻章說到這裡頗為動情。

  「少荃,你來我這裡,是想自己帶勇,還是作參贊?」曾國藩不再盤馬彎弓了,直接問。

  「門生雖出身詞臣,但這幾年也曾幾十次親歷沙場,略懂一點打仗的道理,門生想在恩師帳下作一名偏俾將佐。」李鴻章答得也直截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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