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醜道人讓座斟茶完畢,拿出一方薄薄的棉墊來,平放在茶几上,讓曾國藩伸出一隻手擱在其上,自己在對面坐下來,微閉雙眼,默默切脈,不再說話。許久,道人示意換一隻手,又切起來,仍不說話。曾國藩見道人切脈的手上也佈滿疤痕。

  他心中好生奇怪:望聞問切,乃醫家治病必不可少的程序,為何這個道人不望不聞不問,只顧切脈,而又切得如此之久呢?

  他注意觀察道人的表情:從容安詳,凝神端坐,似已忘卻人世,遨遊仙鄉。曾國藩越看越覺得道人的臉型神態,尤其是那雙眼睛,仿佛在哪裡見過。他想了很久想不出。的確,在他的所有故舊友人中,沒有這樣一張醜陋難看的臉。

  時光已近正午,往日此刻,正是熱得難受的時候,但今日坐在道房裡的曾國藩,卻感到身邊總有一股習習涼風在吹,遍體清爽。四周異常的安靜、清馨。窗外,可隱隱約約聽見花叢中蜜蜂振翅飛翔的嗡嗡聲;房裡,小火爐上的百年瓦罐冒出吱吱的聲響,傳出沁人心脾的茶香。歷盡戰火硝煙的前湘勇統帥,此刻如同置身於太虛仙境、蓬萊瀛洲,心裡偷偷地說:「早知碧雲觀這樣好,真該來此養病才是!」

  道人足足切了半個時辰的脈,這才睜開眼睛,望著曾國藩說:「貧道偶過此地,於珂鄉人地兩生,亦不知大爺的身分。不過,從大爺雙目來看,定非等閒之輩,但可惜兩眼失神,脈亦緩弱無力。實不相瞞,大爺的病其來已久,其狀不輕呀!」

  曾國藩心裡一怔,國潢正要搶著說話,他用眼色制止了,說:「弟子眼光雖有點凶,但實在只是荷葉塘一個普通的耕讀之徒。請問仙師,弟子患的是什麼病?」

  醜道人微微一笑,收起棉墊,慢慢地說:「大爺得的是怔忡之症,乃長期心中有大鬱結不解,積壓日久而成。」

  曾國藩點頭稱是,甚為佩服道人的一針見血。

  「大爺。」醜道人輕輕地叫了一聲,使得曾國藩不自覺地挺起腰板,端坐聆聽,「《靈樞經》說,五臟已成,神氣舍心,魂魄畢具,乃成為人,可見神乃人之君。《素問經》說,得神者昌,失神者亡。貧道看大爺堂堂一表,肩可擔萬民之重任,腹能藏安邦之良策,只可惜精神不振,目光黯淡,朦朧恍惚,語氣低微,此乃失神之狀也。貧道為大爺惋惜。」

  曾國藩見醜道人談吐高深,眼力非凡,想此人真非比一般,與之交談,必定有所收益,遂問:「請問仙師,适才言在下之病,乃鬱結不解所致,人為何會有鬱結?」

  「大爺問得好。」道人莞爾一笑,「凡病之起,多由於鬱。鬱者,滯而不通之意也。人稟七情,皆足以致鬱,喜則氣緩,怒則氣上,憂則氣凝,悲則氣消,恐則氣下,驚則氣亂,思則氣結,行氣紊亂,皆致壅滯,足以鬱結。」

  曾國藩又問:「在下近來常患不寐症,一旦睡著,又怪夢連翩,請問這是何故?」

  「此亦七情所傷之故。」醜道人緩緩答道,「情志傷於心則血氣暗耗,神不守舍;傷於脾則食納減少,化源不足,營血虧虛,不能上奉滋養於心,心失所養,以致心神不安而成不寐。各種情志又多耗精血,血不養心,亦多致不寐之症。故《景嶽全書》上說:『凡思慮勞倦,驚恐憂疑,及別無所累而常多不寐者,總屬真陽精血之不足,陰陽不變,而神有不安其室耳。』大爺睡中夢多,總因思慮過多之故;思慮過多則心血虧耗,而神游於外,是以多夢。」

  這番話,說得曾國藩連連點頭,說:「仙師說得甚是深刻。在下之病,的確乃憂思而致氣不活,血不足,心神搖動,精力虧欠。不過,在下年不到五十,尚思做點事情,盼望早日根治此病,略展胸中一點薄願。請問仙師,有何藥物可治療?」

  醜道人聽後,開口笑了起來:「大爺胸襟,貧道亦知。然大爺之病,乃情志不正常而引起,無情之草木,豈能治有情之疾病?」

  「難道就不能治嗎?」曾國潢憂鬱地問。

  「可治,可治。」道人嚴肅地說,「大爺之病,乃情志所致之心病也。岐黃醫世人之身病,黃老醫世人之心病,願大爺棄以往處世之道,改行黃老之術,則心可清,氣可靜,神可守舍,精自內斂,百病消除,萬愁盡釋。」

  醜道人這幾句話,真使曾國藩有振聾發聵之感,不覺悚然端坐,病已去了三分。他恭敬道:「願聽仙師言其詳。」

  「《素問經》上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長久。這既是立身之本,亦是處世之方。」醜道人兩目灼灼有神地說,「天文地理,自有專著論及,貧道不能詳說。這人事之學說,依貧道看來,僅只黃老一家道中要害。故太史公論六家之要旨,歷數其他五家之長短,獨對道家褒而不貶。此非太史公一人之私好,實為天下之公論也。《道德經》雖只五千言,卻揭出人事中極奧極秘之要點,一句『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便揭櫫世上競爭者取勝的訣竅。可惜世人讀《道德經》者多,懂《道德經》者少,以《道德經》處世立身者更少。大爺想必從小便讀過此書,諒那時年輕不更世事,不甚了了。請大爺回去後,結合這些年來的人事糾紛,再認真細讀十遍,自然世事豁達,病亦隨之消除。」

  道人不徐不急、從容平淡的一番話,對於滿腹委屈、百思不解的曾國藩來說,猶如一滴清油流進了鏽壞多年的鎖孔,頓時靈泛起來。他起身打躬道:「謝仙師指點。」

  「大爺請坐,如此客氣,貧道怎受得了。」道人和藹地招呼曾國藩坐下,解開床頭上的小市包,取出一部藍布封面的書來,雙手遞過,「大爺,貧道平生一無所有,只有這本宋刻《道德經》乃先師所珍傳。當年先師曾有言,日後遇到有根底之人,可以將此書贈送。今日得遇大爺,亦是貧道三生有幸,願大爺精讀善用,一生成就榮耀、平安泰裕,都在此書之中。」

  曾國藩起身接住,醜道人的眼角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譎笑。

  「道長,你還給家兄開個單方吧!」曾國潢見道人說的都是不著邊際的空話,送的是一本《道德經》,而不是醫書,心中著急:若這樣回去,豈不白來了一趟!

  「二爺不必著急。」道人瞟了一眼曾國潢,「我想令兄心中已明白,這部《道德經》便是最好的單方了。雖然如此,貧道還得為大爺開一處方。」

  道人磨墨運筆,很快寫出一張處方來,交與曾國藩。曾國藩接過處方,問:「弟子還想冒昧請教仙師,眼下天氣炎熱,萬物焦燥,弟子更是五內沸騰,如坐蒸籠,為何今日在仙師處,總覺有涼風吹拂而不熱呢?」

  「大爺所問,一字可回答。」道人套上筆筒,說,「乃靜耳。老子說:『清靜天下正。』南華真人發揮得更詳盡:『水靜則明燭鬚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世間凡夫俗子,為名,為利,為妻室,為子孫,心如何靜得下來?外感熱浪,內遭心煩,故燥熱難耐。大爺或許憂國憂民,畏讒懼譏,或許心有不解之結,肩有未卸之任,也不能靜下來,故有如坐蒸籠之感。切脈時,貧道以己心之靜感染了大爺,故大爺覺得有涼風吹拂而不熱。」

  「多謝仙師指點,弟子受益非淺。」曾國藩說。心裡歎道:真是慚愧!過去跟鏡海師研習靜字之妙,自認已得閫奧,其實連門檻都沒入。到底方外人,排除了俗念,功夫才能到家。

  道人微笑著說:「還是我方才說的兩句話,岐黃可醫身病,黃老可醫心病。有的身病起源於心病,故還得治本才能奏效。

  大爺回去後,多讀幾遍《道德經》和《南華真經》,深思反省,再益以所開的處方,自然身病心病都可去掉。」

  曾國藩又鞠一躬,發自內心地說:「多謝了!」

  醜道人說:「時候不早了,大爺兄弟也請回家,貧道今日和大爺兄弟一起離開碧雲觀,回廬山黃葉觀去,從此采藥煉丹,不復與世人交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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