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銅鑼掉在地上之前,他正在作一個惡夢:江寧攻下了,最先沖進城裡的,竟是僧格林沁的蒙古馬隊,接下來的是耀武揚威的旗兵、綠營,多隆阿、官文、桂明等人騎在高頭大馬上,神氣十足地走在前列;江面上,何桂清指揮著胡林翼、李續賓、彭玉麟、楊載福等人在搖旗呐喊,城門外、大江裡,四處是湘勇血肉模糊的屍首。一會兒,咸豐帝來到了江寧,接受了僧格林沁的獻俘。皇上給每位立功者都賞了一件黃馬褂。

  江寧城裡,一片金燦燦的。忽然,曾國藩驚訝地發現,德音杭布也披著一件黃馬褂,在向皇上哭訴著什麼。皇上聽著聽著,大喝一聲:「帶曾國藩!」曾國藩心驚肉跳。正在這時,哐啷一聲,他驚醒過來了……

  歐陽夫人端來一碗冰糖蓮羹。他吃了兩口,心裡略覺舒坦一點:「九弟妹還在哭嗎?」

  「還在哭,勸都勸不住,她說她一個人在這裡害怕。」歐陽夫人拿起竹床上一把大蒲扇,輕輕地給丈夫扇著,「你們男人哪裡曉得,女人生孩子,和男人上戰場一個樣,肚子一旦發作,是生是死,難以預料,況且賀妹子死去不久,你叫弟妹怎麼不怕?她說大伯不讓捉鬼,她就打發人去叫老九回來壯膽。」

  「真是婦道人家!老九為女人生孩子回來,他的臉往哪裡放?」想起兄弟在前線打仗賣命,自己為這點事對弟妹大發脾氣,太對兄弟不住了。曾國藩懷著歉意對夫人說,「你再過去對她說,剛才是大伯不對。大伯這一向心煩,容易發脾氣。再說,她違背祖訓,偷偷請師公到家裡來作道場也不對。若是真害怕,明天派一頂轎,送她回娘家去生孩子,滿月後再回來,大伯為她母子接風。」

  「好,有你這句話就行了。」歐陽夫人感激地望了丈夫一眼,順手接過空碗,說,「我這就去告訴九弟妹。」

  「哥,那個騙人的張師公走了。」過了一會,國潢進來稟告,「我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警告他,今後若再進曾府大門,我就打斷他的狗腿。張師公說他再不敢來了。」

  這些年,曾府四爺經營家政,比以往更神氣、派頭更大了。這不僅因為老六、老九每攻下一座城池時,便大量往家裡搬運金銀財寶,還因為曾家手握重兵;亂世年頭,誰個不畏懼,不巴結?湘勇在外面打仗,湘鄉縣四十三都的反應,比上報給皇上的奏章還要來得快而準確。只要看到永豐河、涓水河上行駛著裝滿貨物的船隊,便可知湘勇最近打了勝仗。祖祖輩輩窮怕了的作田人,看著這些財物,眼熱得不得了,都要把兒子、丈夫往湘勇裡送。自己找上門的,輾轉托人說情的,天天不斷,把個曾四爺捧得暈暈乎乎。這一年多來,國潢見哥哥心情不好,時常生病,心裡很著急,四處延醫求藥,打聽偏方,一心巴望哥哥早日恢復健康,好重上戰場,為曾家攫取更多的財富更高的地位。昨天,他又有了新發現。

  「哥,蔣市街碧雲觀裡來了個游方道士,有起死回生的絕技,什麼疑難怪病,他都可以治得好。明天我陪哥去見見他如何?」

  「一個游方道士能有這樣高的醫術?」曾國藩懷疑地問,「你聽誰說的?」

  「雁門師親口對我說的。」國潢坐到竹床另一頭,神秘地說,「雁門師前幾天到碧雲觀去尋訪老友九還道長,見觀裡有一位面孔醜得出奇的新道長。九還道長介紹說,這是他的道友,新近從廣西遊歷到此。雁門師見他臉雖難看,卻仙風道骨,因而喜歡。醜道長也欽佩雁門師的學問。兩人談得十分投機。當夜,雁門師留宿碧雲觀,又談到深夜。誰知興奮過頭,雁門師的老氣痛病發作了,急得九還道長手足無措。醜道長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根銀針來,在雁門師的耳根上紮了一針。真是怪事!雁門師馬上就不痛了。他於是知醜道人醫術精湛,向道長求斷根之方。醜道長開了一個藥方。雁門師服了兩三劑後,覺得精神大振,手腳輕便,仿佛年輕了十歲。雁門師昨天到碧雲觀去道謝,醜道人要他切莫外傳,說從不替凡夫俗子看病。我昨天到蔣市街,恰遇雁門師出觀。他悄悄地告訴我這件事,要哥親到碧雲觀去拜訪這位道人。」

  曾國藩素來尊敬這位給他啟蒙的忠厚塾師,既然是雁門師的親身經歷,還有什麼可懷疑的!

  蔣市街離荷葉塘有十七裡路。第二天,兄弟倆起個大早,乘兩頂竹涼轎,趁著上午涼快的時候,趕到了碧雲觀前。

  建在蔣市街的碧雲觀已有兩百年的歷史了。觀不大,幾間草房,一圈竹籬,向來不大引人注目。三十年前,曾國藩還未考取秀才。一次,他挑了幾十個自家編織的菜籃子趕蔣市街的集,想換幾個紙筆錢。畢竟是讀書人,總覺得做買賣是丟臉的事,曾國藩急著要脫手,把價錢壓低,買主都圍在他的攤子前面。這下惹怒了另外兩個賣菜籃子的漢子。曾國藩和他們爭辯。那兩個漢子講不過他,便來蠻的。正在這時,從碧雲觀裡走出一位道長,喝退了那兩個大漢,把曾國藩帶進觀裡,請他喝茶,並勸他不要出來賣東西,這不是讀書人做的事。曾國藩十分感激。後來,曾國藩進了翰林院,想寄點銀子給道長修觀,一打聽,道長早已仙逝,便也作罷了。今日來到這裡,見碧雲觀與三十年前並無多大差別,而自己卻由昔日的英俊少年變得衰老不堪了。曾國藩心裡感歎不已。

  兄弟二人推開虛掩的竹門。院子裡靜悄悄的,沿籬笆種了一溜葫蘆藤,青藤翠葉間,時而垂幾個油綠發亮的小葫蘆。

  這些小葫蘆,兩個圓球配合,上小下大,造型天然成趣,給碧雲觀增添盎盎生氣。一個身材頎長的道人正在給葫蘆藤澆水。道人背對著竹門,前面是高聳壁立的黛色山崖。「好一幅令人羡慕的仙居圖!」曾國藩在心裡讚歎。

  「道長,打擾了!」曾國潢走前一步,客氣地叫了一聲。

  那道人轉過身來,和藹地說:「是找九還道長嗎?他昨天出觀訪友去了。」

  曾國藩看那道人,果然醜得出奇:臉上滿是發亮的疤痕,一邊眉毛稀稀拉拉,另一邊則乾脆脫落盡淨,代之以粗糙的皺皮,嘴唇略向右邊歪斜,下巴上橫著一道裂痕,將鬍鬚明顯地劃成兩半。面孔雖醜,兩隻眼睛卻分外明亮寧靜,充滿著睿智的光芒。遂忙拱手施禮,笑道:「我們兄弟不會九還道長,特來拜謁您。」

  「找我何事?」醜道人放下手中的水壺,微笑著問。那笑容裡滿是和善、親切。就憑這一臉純真的笑容,曾國藩斷定這是一個內涵深厚、宅心光明的人。

  「昨聞雁門先生盛讚道長醫道精深,有妙手回春絕技,家兄久患重病,特來拜謁,求道長法眼看一看。」曾國潢努力做出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幾句簡簡單單的話,害得他字斟句酌地說了很久。

  「哈哈哈!」醜道人爽朗地笑起來,「雁門先生謬獎了,那天不過偶爾碰中而已,哪有什麼醫道精深、妙手回春。」

  「仙師請了。」曾國藩略微彎了彎腰,說,「雁門師忠厚長者,從不謬許人,是他特為叫弟子前來懇請仙師,以悲天憫人之心,布春滿杏林之德,好叫弟子早脫病患苦海,略舒平生鄙懷。」

  醜道人收起笑容,正色看了曾國藩良久,輕輕地搖搖頭,說:「我今日能與二位在此相會,也算是緣分吧,請隨貧道進屋。」

  說罷,自己先邁步進門,曾國藩兄弟跟著他進了草房。道房裡無甚擺設,幾件簡樸陳舊的日用家具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正麵粉壁上懸掛一幅古色古香的老君煉丹圖。曾國藩心裡歎道:「真個是仙家風味,清淨無為!紙醉金迷、勾心鬥角的世俗生活,在這裡簡直就是污穢不堪的癰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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