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曾國藩一行剛進南昌的第二天,石達開便率都將南昌團團包圍起來。南昌城裡,曾國藩和文俊、陸元烺慌了手腳。曾國藩一面指揮城內軍隊死守,一面飛馬傳調鮑超、李元度火速來南昌救援。連日來,太平軍不斷向城內發射火箭、炮子,又四處挖地洞,綁雲梯,攻勢十分淩厲。李元度、鮑超的陸勇和李孟群的水師被堵在包圍圈外,不能入內。曾國藩每天登上城樓,看域外太平軍旌旗飄揚,人山人海,心膽俱碎。他決定立即把在湖北戰場上的羅澤南、李續賓部調回。剛把傳令的親兵打發出去,隨羅澤南出師湖北的參將劉騰鴻單騎沖進南昌城內,將一個意想不到的凶訊告訴曾國藩:初一日,羅澤南在武昌城下右額中彈,初八日死在軍營。曾國藩驚得目瞪口呆。劉騰鴻將羅澤南臨終前寫的信遞給曾國藩。上面寫著:滌生仁兄大人左右:二十餘年前,與兄相識于高嵋山下,即結骨肉之情。四年來,追隨兄創辦湘勇,賴兄之德識才力,湘勇複嶽州,出洞庭,下武昌,奪田鎮,威播大江,名震寰宇。實指望與兄飲馬下關,全殲巨寇,使我大清中興;豈料中道分手,宏願未竟,悠悠蒼天,此恨曷極!猶記離贛時,兄再三叮囑:「君所部僅五千,賊眾常數萬,是可合不可分,分則不足以支大敵。」澤南此次敗,恰敗在分軍上。兄言在耳,追悔莫及。方今武昌未複,江西又危,正不知兵火何時能熄。澤南年已半百,死何足惜,事未了耳!迪庵忠貞之士,餘部可命其統率,潤芝寬厚得眾,足可為湖北之主。雪琴、厚庵、璞山,均世之英才,堪寄以大任。左季高,人中蛟龍,可為百萬大軍統帥,不宜讓其久圍湖南。澤南一生,自謂求學尚能刻苦,然學業未成,事業未就,愧見先祖於九泉。近年來與長毛作戰,亦有一點心得。今將遠別,願送與我兄:「亂極時站得住,才是有用之學。」萬語千言,難以傾訴,願仁兄為國珍重。

  曾國藩閱畢,淚如泉湧,哭道:「羅山大才,世所罕見,中道分手,乃我湘勇之大不幸,所遺諸言,自當謹記!」

  傳令在南昌域為羅澤南設靈堂,親自率眾弔唁。域外,石達開指揮太平軍攻城更急。城內到處是火堆,三街六市一片混亂。曾國藩強令五十歲以下、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全部上城抵抗,自己騎著棗子馬晝夜巡邏。他暗自下定決心,一旦城破,立即自刎,追隨塔齊布、羅澤南於地下。曾國藩把荊七叫到身邊:「倘若城破,你要設法逃出去。」又指著一個包袱說:「這裡包的是幾年來皇上的朱批、朝廷的命令及歷次奏稿與信函的副本,你要把它送到我的老家去,留給後世子孫觀看。」王荊七點頭答應。略停一會,又說:「南康衙門裡,有我平時積蓄的八百兩銀子,你把它帶回荷葉塘。事已危急,不能詳細作書,當為你寫一字條。」

  隨手拿來一張黃竹紙,匆匆寫了幾行字:父親大人萬福金安:兒已為國盡忠。這八百兩銀子不是軍餉,乃兒之俸銀,今由荊七帶回,其中四百兩為父親大人養老之用,四百兩為紀澤娶親之資。請父親大人多多珍重。

  男國藩跪稟這夜,曾國藩將王世全所贈寶劍放在枕邊,以便隨時自裁。待到天黑時,城外炮聲漸漸稀落,勞累幾天幾夜,曾國藩一倒在床上,便呼呼入睡了。一覺醒來,文俊進來興奮地說:「長毛全撤了!」

  曾國藩擦擦眼睛,見窗外紅日高掛,知不是夢。他忙登上城樓,只見五萬太平軍一個不留地走得無影無蹤。他暗自詫異,卻不知何故。各路援軍都已進得城來,曾國藩看著他們,恍如死而復生,感慨萬千地說:「前幾天聞春風之怒號,則寸心欲碎,見賊船之上駛,則繞屋彷徨,真不料還有今日相逢之一天。」

  曾國藩還沒有高興幾天,從東邊北邊又連連傳來豐城、進賢、安仁、萬年失守的消息。原來,向榮江南大營圍攻天京,石達開奉天王洪秀全之命,率部出江西,取道皖南返回天京解圍,故一夜之間全部撤離南昌。石達開走後,江西軍務先由翼貴丈黃玉昆、後由北王韋昌輝主持,相繼攻克撫州府和饒州府。到咸豐六年六月,江西十三府有九府掌握在太平軍手中,形成了一片比較鞏固的天國統治區。這九府是:九江、臨江、袁州、吉安、撫州、建昌、瑞州、南康和饒州。曾國藩在江西處於危困的頂點。

  曾國藩吸取過去在長沙與湖南官場不合的教訓,瞅著太平軍一個空子,又把南康奪回來了,湘勇老營仍設在南康,儘量離官場中心遠一點。就在曾國藩接連吃敗仗的時候,九弟國荃卻乘著石達開大軍撤離江西的機會,一進江西,便攻佔了安福縣。首次帶勇出省便攻下城池,這給一向心高志大、辦事果決的曾國荃以極大的信心,也給屢敗中的曾國藩帶來希望。他有許多事要跟九弟商量,派人來到安福,叫國荃立即到南康去。

  曾國荃今年三十二歲,除開眼睛細長和肩膀單瘦外,其他無一處不酷肖大哥。他十七歲時跟著父親進京,在大哥家一住三年,終因不能接受大哥嚴謹規範的家教而回到荷葉塘。

  他渴望像大哥那樣年輕高中,步步高升,卻又不能像大哥那樣刻苦攻讀,看著別人一個個進學中舉,升官發財,自己卻一次又一次地落榜,急得兩眼發紅。二十七歲那年,好容易才中了個秀才。去年,湖南學使特意賞他一個優貢,曾麟書為此在荷葉塘擺了三天酒慶賀。這個外表單薄文弱的書生,為人辦事卻異乎尋常地倔強兇狠。八歲那年,大哥曾國藩還未中秀才,曾家在荷葉塘並無權勢。國荃餵養的一隻心愛的小狗,被鄰家的牯牛踩死了,他失聲痛哭,從廚房裡拿了一把柴刀,背著人磨得鋒快。他持刀跑到鄰人家門口,聲言若不賠他的狗,就要殺死鄰人家的牛。鄰人不理睬他。他便坐在那人的門口,一坐就是一整天,任何人也拖不回。直到半夜,鄰人真怕這個強伢子殺了他的牛,只好賠了一隻小狗罷休。這兩年,曾國荃眼睜睜地看到湘勇在外打勝仗,發洋財,心裡早就羡慕死了,一再寫信給大哥,要到軍營來殺賊立功。自從大哥要他在家募勇後,便和國華一人招募一千勇丁,日夜勤練,決心拋掉四書五經,走上戰場立軍功之路。幾個月前,一則因為妻子難產,二則見勇丁尚未練好,他有意暫不出山。

  這次進江西,曾國藩指示他改道援吉安。他以下吉安為由,將原一千勇丁和臨時擴招的一千勇丁改編為四營,分別命名為前、後、左、右營,都以吉字為頭,他覺得兆頭很好,果然給他碰上了好機會。太平軍安福守將韋有房是個粗魯貪杯的漢子,平時待兵士苛嚴。攻下安福後,他為了表示對兄弟們的獎賞,讓他們開懷痛飲三天,自己更是天天爛醉如泥。他只知道曾國藩的軍隊在北面,做夢也沒想到,曾國荃的吉字營從西邊攻來。吉字營的勇丁急著要發財,都猛衝猛打不怕死,城裡的守軍是人人兩腿軟綿綿,兩眼紅通通,交戰不到半個時辰,安福城便易了主。曾國荃將安福城裡一切可以動用的財產,全部賞給吉字營的兄弟們,自己一匹快馬,帶了幾個侍從,匆匆趕到南康。

  又有兩年未見面了,今日見到首戰告捷的九弟,曾國藩喜不自勝,國華也聞訊趕來。吃過晚飯後,兄弟三人秉燭夜談,分外親切。

  國荃將這次攻佔安福的戰事,繪聲繪色地對兩個哥哥演說了一通。曾國藩邊聽邊驚訝不已,想不到九弟還是個將才!

  打虎還靠親兄弟。真正靠得住的,還是自己的親弟弟。日後再把國葆叫出來,自己運籌帷幄,三個弟弟各領一支軍隊,這不就是曾家軍了嗎?曾國藩將九弟著實稱讚了一番後說:「沅甫有識見,有一次信裡明白跟我說,現在湘勇主力是羅山的人,要儘早建立自己的嫡系。過去我總想,大家以誠相待,目的在剪滅長毛,管他誰的人都一樣,若在湘勇中建嫡系,便是自己先不誠了。這兩年,先是璞山瞞著我,叫兩個弟弟在湘鄉募勇,後又是次青公開提出擴大平江勇,連羅山那樣的志誠君子,也要率部離贛去鄂。雖說援鄂可以阻擋長毛進犯湖南,但我知羅山內心裡是怕跟著我困在江西,立不了功。我遍視湘勇諸將官,除雪琴外,人人心裡都有自己一把小算盤。眼下湘勇勢力還不大,日後勝仗打多了,諸將功勞大了,人馬擴充了,一定有尾大不掉的一天到來。」說罷,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沅甫說:「大哥顧慮的是。天下事,先下手為強。現在羅山已死,璞山在湖南,羅山原來的一支人馬,就只有迪庵在湖北的那幾千人了。鮑超粗直,是大哥一手提拔的,諒必他日後不敢與大哥作對。周鳳山是綠營的人,不會跟我們始終一條心。依我看,塔提督留下的人,就乾脆讓春霆統帶算了。」

  「鮑超雖無野心,但軍紀太差。」溫甫打斷沅甫的話,「春霆手下的人,大部分人強搶虜掠,為非作歹,人馬交給他不行。」

  「溫甫說得對,春霆只能為將,不能為帥。」曾國藩對此早已深思熟慮,現在見九弟出手不凡,遂下定最後決心,「周鳳山不能再當統領了,塔智亭的人分為三支,分出二千人由鮑超統帶。春霆打仗勇敢,也能督促部下不怕死,病在軍紀差,縱容部屬搶劫,這大概也是春霆有意以此為刺激。另一支劃給溫甫。加上這一支二千人,溫甫你有多少人了?」

  「有三千五百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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