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五〇


  曾國藩坐在太師椅上,想起這幾個月來所受鮑起豹、清德的窩囊氣,想起弟弟及團丁們所受綠營兵士的欺侮,滿肚子的仇恨,隨著一下下的棍擊聲發洩出來。他多次想命令行刑的團丁:「給我往死裡打!」但瞥見坐在一旁汗如雨下的駱秉章,又將這句話咽了下去。八個行刑團丁又何嘗不和曾國藩一樣的心情,無須他的命令,個個用死力打。二十,四十,一棍棍下去,越打越重,越打越凶。可憐那四個倒楣的鎮筸兵先是喊爹喚娘、鬼哭狼嚎,到後來,便連喊都喊不出聲來了。打滿五十軍棍後,又將他們抓起來,在每人左耳上插了一支箭。只見鮮血流出來,卻聽不到叫痛聲——人早已麻木了。

  曾國藩冷冷地對四個鎮筸兵說:「看在鎮筸鎮兄弟們來接的分上,游營三日,罰在本營進行。你們現在可以走了。」

  幾個鎮筸兵上來,背起他們出了門。鄧紹良內衣早已濕透。正要出門,曾國藩喝住:「鄧紹良,你身為副將,平日治軍不嚴,咎責已重,今日又帶兵闖進審案局衙門,持刀威脅本部堂,形同謀反,罪當誅戮。本部堂因不直接管你,且暫時放你回去。來日本部堂將與駱中丞、鮑提督妥商,申報朝廷,你回營待審吧!」

  鄧紹良蔫頭耷腦地出了門,見衙門外鎮筸兵的四周,已被全副戎裝、滿臉兇惡的團丁死死看定了。鄧紹良做不得聲,只得擺擺手,帶著鎮筸兵訕訕走了。屋裡,曾國藩對坐在一旁發呆的駱秉章說:「駱中丞,你受驚了。國藩此舉,實出不得已,尚望中丞體諒。」

  駱秉章見全部兵勇都已退出,慢慢地恢復了元氣。他對曾國藩不聽勸告,在他面前如此強硬十分生氣,責怪說:「滌生,你太強梁了。綠營與團丁的冤仇,這一世都不能解了。」

  曾國藩心中不快地說:「我剛才的處置錯在哪裡?」

  駱秉章惱火了:「滌生兄,不是我說你。我身為湖南巡撫,要對湖南負責。說不定哪天長毛捲土重來,你的那幾個團丁能抵抗嗎?他們只配抓抓搶王、土匪,是上不了大台盤的。打長毛,還得靠綠營,靠鎮嘰兵。你這下好了,當著我的面,打了他們的人,還揚言要誅戮鄧紹良。三千鎮筸兵還要不要?你叫我這巡撫如何當?」

  曾國藩見駱秉章如此瞧不起團練,偏袒鎮筸兵,大為光火。他強壓著怒火,冷笑道:「中丞不要著急,長毛來了,我自有辦法。」

  駱秉章反唇相譏:「你有何法?真的有辦法,也不會有火宮殿的鬧事!」

  說罷,拂袖而去。

  正當審案局這邊為出了口氣而快慰的時候,更大的麻煩事卻來了。

  原來,那四個挨打的鎮筸兵中有一個名叫王連升的,年紀本有四十五六歲了,前幾天又害著病。那天略好點,便被同伴拉去火宮殿喝酒,回來時便感了風寒,被捆綁到審案局已是受驚。這下又挨了五十軍棍,穿了耳朵,一背到營房便昏蹶過去,搶救無效,當夜便氣絕了。鎮筸兵聞之,人人怒火沖天,聲言要曾國藩償命。

  第二天一早,鄧紹良便來謁見鮑起豹,將昨日的情形和王連升的死,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鮑起豹這一氣非同小可,他揮舞著手中的長煙杆,嚷道:「好哇!曾國藩這個婊子養的,竟敢在老子的權限內胡作非為,我豈能容他!鄧紹良,你將王連升的屍體抬到審案局去,叫審案局為他披麻帶孝,以命抵命,就說是我鮑起豹說的,看他曾國藩這個狗娘養的有什麼能耐!」

  鄧紹良見鮑起豹這樣為他撐腰,登時神氣起來。他集合三百鎮筸兵,抬起王連升的屍體,氣勢洶洶地來到審案局。

  當曾國藩得知王連升被打死的消息,心頭一驚,隨即很快鎮靜下來,吩咐緊閉大門,對於鎮筸兵的任何叫駡,都不予理睬。鄧紹良不敢沖大門,他知道萬一引起綠營和團丁火並起來,他的腦袋也保不住。

  鎮筸兵在審案局外叫鬧了半天,無一人答理。鄧紹良叫人將鮑起豹的話和自己出的一條主意共三條,用白紙寫了,糊在牆壁上,把屍體擺在門口,然後帶著鎮筸兵揚長而去。

  康福到門外轉了一圈,進屋來告訴曾國藩:「門外貼著一張白紙,那些龜孫子給大人提了三點要求。」

  「怎麼說?」

  「第一條,審案局為王連升披麻帶孝辦喪事。」

  「哼!」曾國藩發出一聲冷笑。

  「第二條,打死王連升的團丁要以命償命。」

  「妄想!」

  「第三條,發王連升遺屬撫恤銀一千兩。」

  「鄧紹良在白日做夢!」曾國藩叫起來,「康福,你帶幾個人把王連升的屍體搬開,我審案局的衙門天天要辦事,豈能讓這具臭屍擋路。」

  「慢點。」康福正要走,羅澤南連忙叫住,「滌生,我看是這樣:先買副棺材來,將王連升的屍體裝殮,抬到一間空屋裡去。這麼熱的天,屍體放在審案局外不好。你看如何呢?」

  曾國藩未做聲。羅澤南叫康福帶人去辦。待康福走後,羅澤南又說:「滌生,我看此事還得跟駱中丞商量一下才是。」

  曾國藩想起駱秉章昨天的態度,知道跟他商量不出個好主意來,但事情重大,又不能撇開他,便說:「還是請璞山過去先跟他說一聲吧,晚上我再過去拜訪。」

  過一會,王錱回來,面色不悅地說:「駱中丞家人說他昨日受驚,今日病倒在床上,這兩天不見客。」

  曾國藩的長臉登時拉了下來,心中罵道:「好個駱秉章,你是存心讓我下不了臺!」對王錱說:「不來算了!」說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出大氣,兩隻拳頭捏得緊緊的。

  羅澤南輕輕地說:「光氣憤不行,此事要慎重處理。人命關天,讓朝廷知道了,亦不是件好事。」

  曾國藩說:「羅山,這明擺著是鮑起豹、鄧紹良在尋釁鬧事,哪有五十軍棍就打死人的道理。」

  「是的。莫非王連升早有病在身?」

  羅澤南這句話提醒曾國藩,他說:「羅山,你這話說得好,王連升一定是先有病。」

  「不過,王連升總是死在審案局的軍棍之下。你說他有病在身,證據呢?」

  「叫個人去訪查一下。」曾國藩想了想,說:「叫誰去呢?

  鎮筸兵向來一致對外,王連升即使有病此時他們也不會說了。」

  「叫楊載福去,他在辰州練了半年新兵,與鎮筸兵有些聯繫,要他用重金收買,套出些話來。」

  三天后,楊載福果然通過一些老關係,探知王連升在打軍棍之前已患病,並從王連升撿藥的利生藥鋪裡查出了帳單。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