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一九


  左宗棠想了想,實在想不出,笑道:「你的朋友,三教九流、天上地下的都有,我哪裡想得出!」

  「曾滌生。」兆熊輕輕地說。

  「滌生!你怎麼會在嶽州城裡見到他?」左宗棠很驚奇。

  「他是奔喪回來的。伯母去世了。」

  「老太太什麼時候去世的?我們一點音信都不知。他自己還好嗎?」

  「他自己還好,就是老了點。這次去江西主考鄉試,在途中得到訃告。本已蒙皇上恩准,鄉試完畢,就回湘鄉省母。誰知竟不能如願。」

  「是呀!再大紅大紫的人也不能事事如願。」左宗棠又來感慨了,「滌生這些年也算是青雲直上,比我只大得一歲,侍郎都已當了四五年。論人品學問是沒得說的,但論才具來說,不是我瞧不起他,怕排不得上等。」

  歐陽兆熊知道,左宗棠和曾國藩之間曾有過一段有趣的互相譏諷。那是道光十九年冬,曾國藩散館離湘鄉赴京,途中路過長沙住了幾天。一日,左宗棠與郭嵩燾及弟郭昆燾、江忠源等人一起去拜訪曾國藩。大家議論國是,興致很高。左宗棠愛發表一些標新立異的觀點,又最會講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曾國藩總是說不過他,心中略有點不快。臨到客人們告辭時,曾國藩笑著付左宗棠說:「我送你一句話:季子自稱高,仕不在朝,隱不在山,與人意見輒相左。」

  話中嵌著「左季高」三字。左宗棠聽後微微一笑,說:「我也送你一句話:『藩臣當衛國,進不能戰,退不能守,問你經濟有何曾?」

  也恰好嵌著「曾國藩」三字。曾國藩驚歎左宗棠的才思敏捷。二人一笑作別。雖是一段笑話,但左宗棠對曾國藩不服氣的心情,便為朋友們所周知了。在這點上,歐陽兆熊與左宗棠看法一致。他聽了左宗棠的感慨後,點頭說:「滌生官運是好,要說才能,別省不說,就拿我們湖南一批出頭露面的讀書人來講,像滌生那樣的人,少說也有十個八個。」

  二人正閒扯著,張氏進來,說長沙陶公館來人了。

  門外站的正是陶府的家人陶恭,左宗棠出門親迎。陶恭隨著左宗棠來到客廳,只見客廳兩邊楹柱上一副聯語甚是引人注目:「文章西漢兩司馬,經濟南陽一臥龍。」陶恭出入過不少詩書官宦之家,還沒有見過氣魄這樣大的聯語,心中暗暗稱奇。坐定後,陶恭將陶桄的信交給左宗棠。陶恭雖然早聞公子丈人的大名,但見面還是第一次。他趁著左宗棠拿著信邊走邊看的機會,悄悄地仔細打量了一眼。見左宗棠四十來歲年紀,五短身材,背厚腰粗,面白略胖,眼圓鼻直,下巴飽滿。陶恭想起別人議論左宗棠時,常說他燕頷虎背,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再轉眼看客廳,儘管是避難寓居,陳設簡陋,但四壁整整齊齊地堆著書箱。正面牆壁上掛一幅題為《隆中對》的水墨畫,畫上諸葛亮正指著地圖侃侃高談,劉備在一旁洗耳恭聽。畫的兩邊是左宗棠自撰的對聯:「身無半文,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對聯左邊,懸掛著一把斑斕古劍。劍柄的絲絛上系著一塊晶瑩的玉珮,仔細看時,是一隻齜牙踢腿的麒麟。陶恭正在左顧右盼之時,猛聽得一聲怒吼:「這張亮基真是豈有此理!」

  左宗棠平時本聲音洪亮,這一聲吼,聲震屋瓦,嚇到周夫人和張氏急忙從內室走出,歐陽兆熊也忙由書房走進客廳。

  「季高,什麼事這樣大怒?」周夫人身體素來虛弱,這時更面色慘白,氣喘吁吁。

  「你們看,你們看,這張亮基真是欺人太甚!」

  周夫人接過信看著,張氏扶著宗棠坐下,又把茶杯端來。

  陶桄的妻子孝瑜是周夫人所生,她看完信後淚如雨下,喃喃地說:「這如何是好呢?」順手把信遞給歐陽兆熊。

  「陶公子雖然年幼,還有我哩!只要我活著一天,就不能容許有人欺負他。不怕他張亮基是撫台,我到長沙跟他評理去!陶文毅公為官清廉,兩袖清風,朝野上下誰人不知?他張亮基要陶家捐十萬銀子,分明是勒索!」任何時候,左宗棠提到陶澍,都是一口一聲的「陶文毅公」,今天盛怒之下,亦不改常態。

  左宗棠越說越氣,把手一扔,高聲喊道:「備馬!我即刻就到長沙去。」並對歐陽說,「小岑兄,實在對不起,我左某人咽不下這口氣。你在這裡寬住兩天,待我回來後再接著談詩。」

  「你放心去,不要著急,先把事情弄清楚。」歐陽說,「我正要到筠仙家裡去一趟。我在筠仙家裡等你。」

  「也好,我打發人送你到梓木洞去。」

  左宗棠和歐陽拱手一別,隨即和陶家僕人騎兩匹快馬,星夜直奔長沙。第二天上午,左宗棠進了長沙城,來到陶公館。

  門房見是公子的丈人來到,立即打開大門。左宗棠還未進屋,就問:「公子呢?」

  門房流著眼淚說:「昨日下午,一群兵士把公子綁架走了。」

  左宗棠一聽,立即策馬來到又一村旁邊的巡撫衙門,怒氣衝衝地向裡面闖。守門的衛兵也不阻擋他。左宗棠徑直上了大廳,裡面走出一位師爺,笑著說:「來的是左老先生嗎?張大人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說畢,從簽押房裡走出巡撫張亮基,他對左宗棠一拱手:「左先生,鄙人在此恭候已久。」

  左宗棠怒氣並未消除,一臉的不高興,問:「陶公子呢?請撫台大人立即釋放陶公子!公子年幼,家事是我替他料理。天大的事找我左宗棠,不要為難公子。」

  張亮基哈哈大笑,說:「左先生息怒,『釋放』二字從何談起!豈有陶文毅之子、左季高之婿被綁架的道理,我昨天是請公子來捨下敘談敘談的。亮基一向慕陶老先生的高風亮節,也喜左先生的豪放倜儻,昨夜聽公子談陶公和先生往事,不覺心馳神往。公子正在後花園賞花。」他轉身對師爺說:「請陶公子。」

  左宗棠聽說並不是綁架陶桄,氣消了些。

  「左先生,請到簽押房坐。」

  左宗棠並不謙讓,和張亮基一起走進簽押房,僕人獻茶。

  左宗棠說:「張大人,您知道陶文毅公生前為官廉潔,家裡何曾拿得出十萬銀子,這不是有意叫陶公子為難嗎?」

  張亮基又是哈哈一笑:「左先生,亮基久聞陶公廉正,今日所謂捐銀之事——」正說著,簽押房裡進來一人。左宗棠一見,忙站起身來,說:「岷樵兄,久違了。」

  「季高兄,什麼風吹來的?幸會,幸會!」

  「我為陶公子的事而來。岷樵兄,你說說,陶家眼下能拿得出十萬銀子嗎?張大人此舉太欠思量。」

  江忠源大笑,說:「莫怪張大人,此事是我向大人建議的。」

  「你?」左宗棠沒有想到多年老友會出這樣的餿主意。

  江忠源拍著左宗棠的肩膀,說:「季高兄,你讓我慢慢說給你聽。」

  於是江忠源把張亮基如何敬慕,自己如何推薦,如何獻計,說了一遍。最後,江忠源頗帶情感地說:「季高兄,公卿不下士久矣。張大人之舉,近世罕聞,望我兄玉成其美。」

  此時,左宗棠心情已平復。他對江忠源說:「你不應該獻這樣的計,我幾天勞累奔波不說,陶公子受了一場恐嚇,內人在家,至今尚以淚洗面。你不覺得害得我們苦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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