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一八


  「好是好,但這些好處只能讓與別人。你難道忘記令兄的期望嗎?『青氈長物付諸兒,燕頷封侯望予季』。聽說,這還是伯母大人的意願。」

  「大丈夫不封萬戶侯,枉此一生。但宗棠生在今世,時運不佳呀!」

  歐陽最清楚左宗棠的志向,知道剛才無意間觸動了他心中最大的遺憾,弄得本來談笑風生的氣氛驟然冷落下來,不免有點失悔。恰好,周夫人過來添茶,歐陽立即笑著對周夫人說:「嫂夫人,我給你說段故事吧!」

  「好啊!難得你興致高,我成年縮在閨房裡,耳目閉塞,正要聽你講點新聞故事開拓心胸。」周夫人很高興,挨著宗棠的身邊坐下來。

  「那一年,我和一個朋友乘舟北上,進京應會試。舟過洞庭湖,在一個小渡口邊停下,天色已晚。那個朋友在伏幾作書,我問他寫給誰,他說給內子寫封家信。正在這時,舟子呼他上岸去玩玩。信放在幾上,匆忙間未封緘。我那時年輕,好奇心強,想看看人家的情書是怎麼寫的。開頭幾句寫些別後情事,與常人無異。惟中間一段使我感到驚奇。」歐陽停了一下,看到宗棠和周夫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信中這樣說:有一夜,舟停在僻靜處。到半夜時,忽然水盜十餘人,皆明火執仗入艙,以刀尖啟開我的帳子,我奮起大呼,仗劍與這些水盜搏鬥。眾盜不支,相繼敗走,退至艙外。我又大呼追趕,盜賊嚇得紛紛墜于水中,恨不能游水,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逃走了。」

  「季高,小岑講的那個朋友是你吧?我記得道光十三年,你從洞庭湖托人帶回的信上,寫的正是這樁事,你那次也是與小岑同舟的。」

  左宗棠看了看周夫人,沒有回答。

  「嫂夫人,此人正是季高,我今天要當面戳穿他。他杜撰這個英勇的故事,其實完全是捏造。季高,你今天要向筠心賠罪,你騙了她整整二十年。」歐陽笑起來。

  「我當時真的完全相信。一方面為他擔心,一方面又為他驕傲。我那時想,季高真是個英雄。今天才知道,原來是假的。」周夫人嗔了左宗棠一眼。

  左宗棠閑閑地說:「你這個人真怪,你當時又未跟我同夢,安知我所為耶?」

  「做夢?」兆熊驚奇地問,「你說你信上所寫的都是夢境嗎?」

  「是的,一點不假。」左宗棠詭譎地笑著。

  「你把夢境寫得歷歷如真事,閨閣之中,也能這樣大言欺人嗎?」兆熊很不能理解左宗棠的這種做法。

  「哎!小岑,你真是個癡得可愛的人。」左宗棠歎了一口氣,正正經經地說,「那夜睡覺前,我偶讀《後漢書·光武紀》,見範曄所敘昆陽之戰,王尋、王邑陳兵昆陽城下,包圍數十重,列營百餘座,旌旗蔽野,埃塵連天,鉦鼓之聲聞數百里,而光武以三千敢死隊終破尋、邑百萬之眾。適逢大雷電,屋瓦皆飛,雨下如注,河水暴漲,溺死者數以萬計,水為之不流。細思古來數不清的戰役,哪一仗能與昆陽之役相比?光武真英雄也。如此神飛意動,不覺睡去,當夜即夢水盜來犯。自思光武亦人也,面對百萬虎狼尚且不懼,我左宗棠還怕幾個跳樑小丑不成!瞬時膽氣倍增,便揮刀與之搏鬥,一如當年光武敗莽軍樣,殺得水盜鬼哭狼嚎,片甲不留,心中有一股從未有過的暢意。醒來後,我看著無邊無涯的湖水,頭腦開始清醒,心想:昆陽之役真有此事嗎?三千兵卒真可以打敗百萬之眾嗎?光武帝怕是和我一樣,也在做夢吧!又想到前史所載淝水之戰、赤壁之戰、長勺之戰、城濮之戰、牧野之戰,怕也都是夢境吧!前人說夢,後人當真。一部二十三史,或許有一半是左宗棠舟中鬥水盜的故事。小岑兄,」宗棠拍拍兆熊的肩膀,笑道,「範曄可以杜撰昆陽之役,前人可以杜撰二十三史,左宗棠就不可以杜撰一個小小的英雄故事嗎?你這樣大驚小怪,誠如古人所說的:癡人不可以說夢。」

  兆熊本想揶揄下宗棠,現在反而被他揶揄一頓,覺得有點掃興,繼而一想,宗棠的話寓意極深,看來那信中所言不是一時的率爾操觚,而是心中情緒的借機發洩。想到這裡,兆熊也會心地笑了。

  喝一口茶,兆熊又說:「好了,往事過矣,不再談它,我的評詩還沒完哩,還有幾句我也喜歡:『蠶已過眠應作繭,鵲來繞樹未依枝』,耐人尋味;『賭史敲棋多樂事,昭山何日共茅庵』,情趣高潔……」

  「哈哈哈,」左宗棠聽到這裡,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小岑兄,你與筠心是英雄所見略同。但恕我說一句直話,你們都還算不得我的詩中知己,最好的詩你們都沒看出。」

  「你自己說說,哪一首?」

  「你讀讀這首。」左宗棠翻了幾頁,指著《催楊紫卿畫梅》說。

  兆熊看時,也是一首七律:

  柳莊一十二梅樹,臘後春前花滿枝。

  娛我歲寒賴有此,看君墨戲能複奇。

  便新寮館貯瓊素,定與院落爭妍姿。

  大雪湘江歸臥晚,幽懷定許山妻知。

  「你看看,我像不像林逋?」

  望著左宗棠那副得意的樣子,歐陽兆熊覺得十分有趣。他想,自己與左宗棠交往二十餘年,竟沒有完全瞭解他。原先總以為他是管仲、樂毅一流人物,卻不知他也有陶淵明、林和靖的胸襟。真是一位可人!兆熊說:「像是像,不過,有最重要的一點不像。人家和靖居士是梅妻鶴子,你卻是妻兒成群。」說罷,二人都開心地笑起來。

  隔一會,兆熊猛然想起一件事,說:「季高,我這次由大樑回湘潭,在嶽州城裡意外遇見一位老朋友。你猜猜是誰?」

  「誰?莫不是吳南屏?」

  「不是。吳南屏是嶽州人,遇到他不算意外。」

  「郭筠仙?他前向去了趟嶽州。」

  「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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