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壯士剛才救人救排的舉動,乃英雄豪傑的作為,令鄙人欽佩不已。壯士不必客氣,坐下好敘話。」

  曾國藩待年輕人坐下後,又吩咐荊七:「叫酒保速來幾盤葷菜,外加一斤『呂仙醉』。再上一盤素菜,半斤水酒。」

  須臾酒保端上酒菜來。曾國藩叫荊七滿滿地給客人倒一杯酒,然後自己舉起酒杯來,說:「鄙人因重孝在身,不能用烈酒葷腥,借這水酒素菜,聊陪壯士喝兩杯。」

  年輕人並不多謙讓,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好!壯士真豪俠之士。」曾國藩又叫荊七篩酒,問:「請問壯士尊姓大名,何處人氏?青春幾何?」

  「在下姓楊名載福,字厚庵,長沙縣人,今年三十歲。」

  曾國藩頻頻頷首,不待楊載福發問,便自報了姓名,說:「鄙人在武昌一官員家教公子讀書,上月老母不幸去世,現回湘鄉為母親辦理後事。」

  「原來是位飽學先生,載福失敬了。」楊載福說著站起來重施一禮。

  曾國藩連忙叫他坐下,又勸他喝了一杯酒。

  「楊壯士捨己救人,品德高尚,且氣力之大,鄙人從未見過第二人,壯士能賞光應邀,鄙人很是感激。請問壯士,你這般神力是如何練出來的?」

  「承老先生誇獎,實不敢當。」楊載福放下杯筷,恭敬地答道,「載福生在放排人家。父親經營一輩子排業,只因生性仗義疏財,家中並未落下積蓄。載福小時,家父曾請了一位先生教我讀書識字。怎奈載福不上進,所愛的是跑馬射箭、使槍弄棒。家父想到排上常年要請武師保鏢,不如乾脆讓我棄文就武,於是請來南北武林高手,教我武功。我在師傅們的指教下,略有長進,十八歲便開始隨父闖蕩江湖,見過一些世面,也會過不少強盜英雄。前年家父棄世,便自己單獨放起排來。」

  曾國藩一邊聽楊載福講話,一邊細細地端詳他。見他雙眼烏黑發亮,正應相書上所言「黑如點漆、灼然有光者,富貴之相。」左眉上方一顆大黑痣,又應著相書上所言「主中年後富貴」。對於相書,曾國藩既相信又不全信。他喜歡相人。

  一方面將別人的長相去套相書上的話,另一方面,他又看重這人的精神、氣色、談吐舉止,尤重其人的為人行事。將兩方面結合起來,去判斷人之吉凶禍福。眼前這位楊載福,憑著他多年的閱歷和相人的經驗,兩方面都預示著前程遠大,只可惜埋沒在芸芸眾生之中,得不到出人頭地的機會。應當指點他。曾國藩待楊載福說完後,問:「目今兵戈已起,國家正要的是壯士這等人才。不知壯士肯捨得排業,去投軍麼?」

  楊載福答:「家父從小就跟載福說過: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也常想,倘若這點能耐能被在位者賞識,為國家效力,今後求得一官半職,也能告慰先父在天之靈了。」

  好!有志氣!」曾國藩高興地說,「鄙人與湖南巡撫有一面之交,我為你寫封薦書,你可願去長沙投奔駱大人?」

  「願意!」楊載福站起來,爽快地回答,「儘管長毛正在圍攻長沙,別人都說長毛厲害,但載福不相信,我偏要在炮火之中進長沙。」

  荊七從酒保處借來紙筆,曾國藩寫了幾句話,用信封封好,交給楊載福。楊載福鄭重地接過信,藏在貼身衣袋裡,然後對曾國藩倒身一拜:「老先生在上,受載福一拜。今生若有個出頭之日,定然不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載福這就到排上去料理一番,三五天之內即赴長沙投奔駱大人。」

  說罷昂首下樓而去。曾國藩即命荊七與酒保會帳,然後也離開了岳陽樓。

  曾國藩從岳陽樓上下來,想起無意間結識了一位本事出眾的江湖好漢,又給他指引了出路,心中甚是快樂,一個多月來母喪的悲戚暫時淡忘了一些。看看離天黑尚有個把時辰,便信步來到嶽州城的鬧市區。只見三街六市,人來人往,百行百業倒也齊全。十字路口一家當鋪門前圍著一堆人,地上攤開一張紙,紙上畫著橫豎交叉的格子,上面布著幾顆黑白棋子。原來是街頭對弈!曾國藩年輕時有兩個嗜好:一個是吸水煙,一個是下圍棋。後來,水煙戒了,對圍棋的興趣卻始終不減。只是在公事忙時,儘量克制著少下。自從六月份離京以來,兩個多月沒有下圍棋了,今日一見,如同故友重逢,饒有興趣地駐足觀看。

  棋局上首坐的那人,在二十三四歲左右,臉色蒼白,滿臉鬍鬚猶如一叢茅草,衣褲皺皺巴巴的,像有半年未換過了。

  他的腳邊用石塊壓著一張紙,上書:「康福殘局。勝一局收錢十文,敗一局送錢二十文。」原來是個擺棋攤子的。曾國藩正想走開,卻想起看了這樣久,卻一直不見二人動過一子,感到奇怪。再細看一眼,只見康福執黑,執白的人一枚子舉在半空多時,不能將它定在何處。曾國藩替那人著想。他越想越驚異,這黑子居然無從攻破!他開始對這位擺棋攤子的康福另眼相看了:棋藝不錯,看來自己也不是他的對手。正思忖間,人圈外有人在大喊大叫:「誰敢在我的地盤上逞威風,趕緊識相點滾開!」說著便分開眾人,沖了進來,後面跟著三個惡狠狠的打手。康福抬起頭來,望了來人一眼,說:「相公,你不認識了?前天在橋邊你還跟我對弈了一局。」說罷站起來。

  圍觀的人見勢頭不對。都紛紛散開。

  曾國藩這時才看見康福的布鞋頭上縫了兩塊白布,這是沅江、益陽一帶的風俗:為死去的父母服喪。

  「誰跟你下過棋?不要胡扯!」闖進來的人一臉兇惡,「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你在我的地盤上做了半天買賣,居然可以不經過我的允許,好大的膽子!」

  「好,好!既然相公不允許,我這就走,這就走。」康福彎下腰,收拾棋子,準備走。

  「好輕鬆!說走就走?」凶漢子卷起袖子,攔住康福。

  「不走怎的?你說!」康福並不示弱。

  「拿出一百兩銀子來,我放你走!」

  「豈有此理!我今天一天在這裡還沒有賺到半兩銀子。你不是存心訛人嗎?」康福小心地將棋子裝進布袋,從容地說。

  「沒有銀子,就拿棋子作抵押。」凶漢一揮手,「弟兄們,給我搶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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