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四哥,益陽還沒有辦團練哩!」搭腔的是麟書的第三子國華,族中排第六。這位六爺已出撫給叔父為子,他雖然也披麻帶孝,但卻蹺起二郎腿在細細地品茶,與其說是個孝子,不如說是個茶客。他略帶鄙夷地說,「四哥總是團勇團勇的,真正來了長毛,你那幾個團勇能起什麼作用?省城裡提督、總兵帶的那些吃皇糧的正經綠營都打不贏,長毛是好對付的?我看長沙早晚會被長毛佔領。」

  曾府少爺們的這幾段對話,把掛名為湘鄉縣團練總領的老太爺嚇壞了。他離開太師椅,在房子裡踱著方步,默默地禱告:「求老天保祐,保祐我的大兒子早日平安歸來。」老太爺喃喃自語多時,才在大女兒國蘭的攙扶下,心事重重地走進臥室。

  就在曾麟書默默禱告的第二天午後,岳陽樓下停泊了一隻從城陵磯劃過來的客船,船老大對艙裡坐著的一主一僕說:「客官,船到了嶽州城。今天就停在這裡,明天一早開船。現在天色還早,客官要不要上岸去散散心?」

  艙中那位主人打扮的點點頭,隨即走出艙外,踏過跳板上岸,僕人在後面緊跟著。走在前面的主人約摸四十一二歲年紀,中等身材,寬肩厚背,戴一頂黑紗處士巾,前額很寬,上面有幾道深刻的皺紋,臉瘦長,粗粗的掃把眉下是兩隻長挑挑的三角眼,明亮的榛色雙眸中射出兩道銳利、陰冷的光芒,鼻直略扁,兩翼法令長而深,口闊唇薄,一口長長的鬍鬚,濃密而稍呈黃色,被湖風吹著,在胸前飄拂。他身著一件玄色布長袍,腰系一根麻繩,腳穿粗布白襪,上套一雙簇新的多耳麻鞋,以緩慢穩重的步履,沿著石磴拾級而上。此人正是曾麟書焦急盼歸的長子,早些天尚官居禮部右侍郎,兼署吏部左侍郎曾國藩。一個多月前,曾國藩奉旨離京赴贛,充任江西鄉試正主考官。行抵安徽太和小池驛,突然接到江貴送來的母死兇信,便立即改道回家,火速由水路經江西到湖北,昨天又由湖北進入湖南。跟在後面的僕人名喚王荊七,近三十歲,人生得機靈精神。

  「大人。」王荊七輕輕地喊一聲。

  「又忘記了!」曾國藩威嚴地打斷他的話,「我現在已不是侍郎,而是回籍守制的平民,懂嗎?」

  「是!」荊七一陣惶恐,連忙改口,「大爺,前面就是岳陽樓,你老上去吃點東西吧!這些天來,你老沒有好好吃過一餐飯。」

  曾國藩沒有作聲,只是輕輕地點一下頭。自從見到江貴後,曾國藩就處於極度悲痛之中。昨天船進洞庭湖後,心情才開始平靜下來。但當他抬頭凝望眼前這座號稱「天下樓」的岳陽樓時,不禁又雙眉緊皺起來。前次遊歷,是在道光十九年初冬。那時的岳陽樓,是何等的雄偉壯觀,氣概不凡!登樓遊覽,酒廳裡高掛的是范仲淹傳誦千古的《岳陽樓記》,樓下是煙波浩淼的八百里洞庭。散館進京的二十九歲翰林曾國藩,反復吟誦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警句,豪情滿懷,壯志淩雲:此生定要以範文正公為榜樣,幹一番烈烈轟轟、名垂青史的大事業!而眼下的岳陽樓油漆剝落,簷角生草,黯淡無光,人客稀少,全沒有昔日那種繁華興旺的景象。曾國藩感到奇怪。他心裡想,或許是今日的心情大異於先前了吧!

  曾國藩上了二樓,揀一個靠近湖面的乾淨座位坐下,荊七坐在對面。剛落座,酒保便滿面堆笑地過來,一邊擦著桌面,一邊客氣地問:「客官,要點什麼?」不等回答,又接著說,「小樓有新宰的嫩黃牛,才出湖的活鯉魚,池子裡養著君山的金龜,螺山的王八,還有極烈極香的『呂仙醉』。李太白當年喝了此酒,在小樓題詩稱讚:『巴陵無限好,醉殺洞庭秋。』……」酒保正滔滔不絕地說得高興,荊七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在嚼些什麼舌頭!看看這個。」說罷,揚起系在腰上的麻繩。

  酒保一看,立即收起笑容:「小的不知,得罪,得罪!」隨即又說,「客官不吃葷的,小樓也有好素菜:衡山的豆干,常德的捆雞,湘西的玉蘭片,寶慶的金針,古丈的銀耳,衡州的湘蓮,九嶷山的蘑菇。」

  這些菜名,曾國藩聽了很覺舒暢。寓居北京十多年,常常想起家鄉的土產。他對酒保說:「揀鮮嫩的炒四盤來,再打一斤水酒。」

  「好嘞!」酒保高聲答應,興沖沖地走下樓去。很快便端上四大盤:一盤油燜香蔥白豆腐,一盤紅椒炒玉蘭片,一盤茭瓜絲加捆雞條,一盤新上市的娃娃菜,外加金針木耳蘑菇湯。紅白青翠、飄香噴辣地擺在桌上。曾國藩喝著水酒,就著素菜,吃得很是香甜。喝完酒,酒保又端來兩碗晶瑩的大米飯,曾國藩吃得味道十足。不僅是這些日子,他仿佛覺得自從離開湖南以來,就再也沒有吃過這麼好的飯菜了。「還是家鄉好哇!」曾國藩放下筷子,感慨地說。剛放下碗,酒保又殷勤地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茶,說:「客官看來是遠道而來,不瞞二位,這茶是用道地的君山毛尖泡的。」見曾國藩微笑地望著自己,酒保心中得意,「客官有所不知,君山上有五棵三百年的老茶樹。當中一棵,是給皇上的貢茶,左右兩邊兩棵是撫台大人和知府老爺送給親戚朋友的禮品。左邊第二棵是茶場老闆的私用,右邊第二棵則是小樓世代包下的。不是小的吹牛,這碗茶在京城,怕是出一百文也買不到,小樓規矩,每位客官用完飯後,奉送一碗道地的君山茶。」酒保邊說邊利索地收拾碗筷,擦乾淨桌面,下樓去了。

  曾國藩呷了一口茶,雖比不上京師買的上等毛尖,但也確實使人心脾清爽。他沒有想到,破敗的岳陽樓上卻有這樣好的飯菜和能說會道的酒保,心情舒暢多了。他端起茶碗,向窗外的湖面眺望。陽光照在湖水上,泛起點點金光。遠處,一片片白帆在遊弋。極目處,有一團淡淡的黑影。曾國藩知道,那就是君山。近處,沿湖岸停泊著一個接一個木排。這些木材大半出自湘南山區,紮成排後順著湘江漂流,越過洞庭湖,進入長江,再遠漂武昌、江寧、上海等地。放排的人叫做排客。排客們終年在水面漂浮,把家也安在排上。排上用杉樹皮蓋成小棚子,家眷就住在裡面。曾國藩正頗有興趣地看著樓下幾個排上人家的生活,不料湖面陡然起風了,滿天烏雲翻滾,像要下雨的樣子。剛才還是明鏡般平靜的湖面,頓時波浪翻卷。風越刮越大,波浪也越卷越高,湖面上的木排隨著波浪在上下起伏,幾個離岸邊不遠的木排在迅速向湖邊靠攏。大雨嘩嘩而下,雨急風猛,溫順的洞庭湖霎時變成了一條狂暴的惡龍。曾國藩坐在樓上,渾身感到涼颼颼的。他有點擔心,這座千年古樓,會不會被這場暴風雨擊垮?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他看到離岸邊約百來丈遠的湖面上,一個小排被風浪打得左右搖晃,卻一步也不能前進。一個漢子死死地扶著排後舵把,另一個漢子急得這邊跑到那邊。猛地一個大浪打來,木排上低矮的杉樹皮屋垮了,一個木箱被水沖到湖裡。兩邊跑的漢子縱身跳到水中去抓木箱。木排上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嚇得蹲在排上,緊緊地抓著一根纜繩。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急得在排上前後亂竄。又一個大浪打過來,小女孩被捲進了湖中。「不得了!」曾國藩喊了一聲,放下茶碗,猛地站起。荊七也趕緊站起,緊張地倚著窗口觀望。正在這危急時刻,湖邊木排上跳下一個年輕人,冒雨迎浪向湖中游去。只見那青年一個猛子紮入水底,剛好到排邊又露出頭來。他輕捷地遊到手腳亂抓的小女孩身邊,把她高高托出水面,游到排邊。曾國藩到這時才舒了一口氣。那青年上了木排,用手指指點點,排上的漢子拿來一大捆粗繩。青年接過繩子,走到排頭,將繩子一頭系在排上,另一頭系在自己腰上,複跳入湖中,用自己一人之力在前面水中拉排。那木排居然跟著年輕人前進起來,湖邊觀看的人一齊喝采。曾國藩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木排緩緩地向岸邊移動,平安地來到岳陽樓腳下。排上那兩個漢子上得岸來,扶住年輕人,納頭便拜。

  曾國藩對那個年輕人見義勇為的品德和罕見的神力感慨不已,對荊七說:「你去請那位壯士來,我要見見他。」

  一會兒,荊七帶上一個人來。曾國藩見來人身穿一套粗布衣褲,頭上包著一塊黑布,四方臉,粗黑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鼻樑端正,兩頰豐滿,心中甚是高興。他站起來,伸手指著對面一方座位說:「壯士請坐!」

  「在下與老爺素不相識,豈敢冒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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