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九三


  楊度這番出自內心的表白,令孫中山感動:「皙子先生,你的信仰和處境,我很理解。過去的一切都已成為歷史,也就不必太多追究了。我素來主張革命不分先後,什麼時候認識了,什麼時候再參加革命,革命陣營都是歡迎的。革命之事,最難得的是認識透徹。《尚書》裡說知之非艱行之惟艱,說的是認識容易,行動艱難。這話不對。後來王陽明提出知行合一的觀點,主張知行並舉。王陽明也沒有深刻認識知與行之間的關係,因此我在民國七年出版的《孫文學說》中提出知難行易之說,當時頗遭不少人的非難,現在党人同志中越來越多的人理解了我的苦心。皙子先生,你的這個舉動再次為知難行易提供了一個絕好的例證。你為中國的出路苦苦探索了二十餘年,一直惑於君憲的學說,不能贊成共和的主張,可見知是何等的艱難;一旦認識了,便能很快付諸行動,為革命出力,可見知後之行是容易的。」

  孫中山四五年前著的《孫文學說》,楊度也曾瀏覽過。他對「知難行易」的觀點並不能完全接受。他認為這個說法只能解釋一部分現象,不能解釋全部。《尚書》的觀點也應作如是看。倒是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比較可行。但是今天孫中山引用他的思想轉變作為闡述自己學說的例子,又的確很貼切。楊度不得不佩服孫中山過人的機敏。他痛快地說:「孫先生的話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誠如你剛才所說的,君憲已經過三次失敗,證明不能實行於中國。這一點,我們那年在永樂園的爭論已成定論;共和一定會取得勝利,這點也是定論。不過,」孫中山目光注視著楊度,停了片刻,繼續說下去,「革命還並沒有成功。民國八年,北京發生了五四事件,各地學生代表彙集上海,組織全國學生聯合會。我那時也在上海,聯合會成立後,我到他們那裡去演講,鼓勵學生們不要怕挫折,爭取最後的勝利。當時有個北大的學生領袖站起來對我說,孫先生,你的革命算不上革命,你的革命只是把大清門的牌匾換成中華門,這樣的革命不算徹底,我們要進行徹底的革命。當時不少人認為這個學生領袖狂妄,至少是不懂禮貌,但我不這樣認為。我立即回答他,你的話說得很對,我的革命一不徹底,二不成功,我和你們一道徹底革命。學生們聽了我的話都鼓掌。散會後我又找到那個北大學生領袖,對他說,你們是真正的革命者,倘若我的革命早有你們這樣的人參加,一定成功了。」

  孫中山這種樂於接受批評的領袖氣度和對年輕人期望甚大的長者風範,令做了五六年虎陀禪師的昔日政治活動家欽敬不已,心裡說:有這樣的領袖在,民主共和的革命事業是會成功的。

  「孫先生,你剛才說不久就要回到廣州去。請問,你到廣州後將如何進行你的革命事業?」與那年東京永樂園晤談時相比,彼此之間的地位,毫無疑問地發生了重大的變化。那時都是流亡異國的政治家,都是堅持自己主義的一派政治力量的領袖。現在,無論是講實力,還是講信仰,客觀現實明擺著,彼此已不可能再平行了。楊度完全是以請教的誠意向孫中山發問的。

  「皙子,我告訴你吧,我這次回廣州後將有一番大的舉動,中國革命的高潮將又一次到來。到時,國民革命將在一個堅強有力的政黨領導下,指揮著完全屬￿自己的鋼鐵軍隊,再次北伐,徹底掃除禍國殃民的軍閥政客,統一中國,澄清政治。全國人民都將在三民主義的指導下,按五權憲法辦事,一個獨立、自由、完整、安定的嶄新的中國,很快就要出現在東方,屹立於世界!」

  孫中山說到激動時,霍地站了起來,一隻手插在西服褲袋裡,一隻手在有節奏地揮舞。楊度目不轉睛地凝望著這位流落上海的南方政府大總統:快到六十歲了吧,幾十年沒有休止的艱苦奮鬥,無以數計的錯綜複雜艱難棘手的軍國大事,顯然已嚴重地摧殘了他的身體健康,與東京會晤時相比,他的頭上已增添了不少白髮,臉孔也變得削瘦蒼白,但精神卻跟當年一樣的健旺,尤其是這種勇於鬥爭敢於勝利的豪邁樂觀的氣概,不僅沒有因屢遭挫折而減弱,反而比過去更為閎闊,更為雄壯。楊度深覺自愧不如。孫中山要掃除一切軍閥,曹錕自然也在掃除之列,孫曹聯合的計劃,不知他有無興趣。

  「孫先生,你剛才說的前景,我想所有愛國的中國人都會盼望著它早日來到。」楊度望著孫中山試探性地問,「掃除所有的軍閥,自然是乾淨徹底,但要帶來長時期的流血戰爭,假若現在曹錕願意與你合作,誠心推舉你出來重任中華民國大總統,則可以避免大規模的廝殺搏鬥,使人民早得安寧。你願意接受嗎?」

  孫中山將茶杯托在手中,沉思一會兒說:「曹錕不是革命者,他的內部也太複雜,很難把他們當作改造中國的力量來使用。但是,正如你所說的,與曹錕聯合,則可以使中國的統一早日來到。如果曹錕與他的部屬真正有誠意的話,我也願意與他商談合作的事。」

  「好!」楊度高興地說,「世人都以為我現在是只讀佛經,不問政治。其實,自從通過遊說曹錕後,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即在當今亂世中,超度一個軍閥,勝過超度一萬個百姓。所以,曹錕聘我為高等顧問,我接受了,吳佩孚要與我談禪,我更樂意,我要用我的無我宗來淨化他們的靈魂。」

  「皙子,你真了不起!」孫中山禁不住打斷楊度的話,「你習佛習到這一步,所積下的功德,真是連釋迎牟尼、觀世音都比不上了,怕的是曹、吳這些人貪婪的靈魂難以淨化。」

  「盡力而為吧!」楊度頗為自信地說,「孫先生如果相信我的活,我願意在南方政府與直系軍閥中周旋,促使孫曹聯合,南北統一,我相信這是可以做到的事。」

  「你辦這種事情的才能,我是相信的。辛亥年南北之間由對立到合作,你是出過不少力的。」孫中山坐下來說,「曹錕聘你為高等顧問,我委任你為我個人的特使,今後你可以代表我本人與曹錕、吳佩孚等人商談和平、統一等事情。皙子先生,不知這個身份委屈了你沒有?」

  楊度忙說:「孫先生如此信賴我,真使我感動。能做孫先生的特使,這是我楊度的光榮,我願以我的下半生為孫先生的革命事業效力。」

  「好,就這樣說定了。」孫中山舉舉茶杯,做了一個祝賀的姿勢。「皙子先生,除調停南北合作等事外,我還想委託你做一件事。這件事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什麼事?」

  「我想請你寫一部中國通史。你的學問文章是當今所公認的,你研習佛經已經多年了,可以暫時停一下,騰出時間來繼續兩司馬的事業。研究中國的歷史,無論對於學術而言,還是對於現實的革命鬥爭而言,都是極為重要的一件事。由你來做這件事,是最合適的了。」孫中山說到這裡,起身走進客廳左側一間小房子,從裡面拿出一疊裝訂成冊的書稿來,說,「這是一本新疆遊記,作者名叫謝彬,字曉鐘,是你的同鄉,湖南衡陽人。他用了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在新疆阿爾泰地區進行社會調查,寫了這部三十萬言的大書,送給我看,要我給他作篇序言。我翻看了一下,的確寫得不錯。我們中國尚有不少類似阿爾泰這樣資源豐富而未開發的地方,若都加以開發,中國一定會很快富裕起來。我經常對我們黨內同志說,有志之士,應當立心做大事,不可立心做大官。謝曉鐘寫了這部好書,就是做了一件大事,他本人亦可稱之為有志之士。若你寫出一部中國通史,做的事就比謝曉鐘的事更大了。」

  孫中山這番話給楊度很大啟發。早在日本留學時代,梁啟超就說過,一部二十四史,等於帝王將相的家譜,要不得,中國的歷史應該重新寫過。是的,現在有時間了,何不就來做做這件事呢?他從孫中山手裡接過書稿,邊翻邊說:「我早就有寫中國通史的念頭了,經你這一提醒,我想是應該抓緊時間做了。」

  孫中山說:「你先翻翻這部書稿,過會兒,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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