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九二


  千惠子的臉微微泛紅,她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激情洋溢的熱血男兒,那個倜儻多情的少年詩人。「皙子,你那年教我唱的《上邪》古樂府,我一直記得,常常哼哼。《上邪》雖然表達的是一個女子對心愛者堅貞不渝的愛情,我以為它同樣也可以作為我們兩個民族之間情感的表白。大和民族曾經受過中華民族的巨大恩惠,大和民族理應與中華民族世代相知,永無絕期。正因為此,我要在寒山寺立一塊中日合璧詩碑。倘若哪天發生了不幸,甲午年中日兩國之間的戰事重現的話,中國人民可以相信,在日本,有著千千萬萬像滕原千惠子這樣的人,他們是反對戰爭的,是始終珍愛中國的,是願中日兩國世世代代永遠友好的。這中日合璧詩碑便是一個見證。」

  顧不得禪門的戒律,也不管彼此身份的反差,楊度刷地站起來,抱住千惠子的雙肩,大聲地用日本話喊道:「千惠子,我永遠愛你!」

  千惠子把臉依偎在楊度的手臂上,微閉著雙眼。她朦朦朧朧地感覺到時光已回到了箱根櫻花盛開的季節!

  第二天上午,在隆重的佛門儀禮中,千惠子揭開了象徵中日友好的詩碑。吃完中飯後,她匆匆忙忙與楊度告別,返回上海。楊度也決定次日即赴上海,他不是為了去給千惠子夫婦送行,而是懷著急切的心情去拜見另外一個人。

  法租界莫利愛路二十九號洋樓,是孫中山在上海的臨時寓所。孫中山離粵抵滬五個多月來,一直和年輕嬌美的夫人宋慶齡住在這裡。他一面遙控廣東方面的局勢,一面聯絡國內各派政治軍事力量。陳炯明的叛變,給中國革命帶來又一次重大挫折,今後的出路在哪裡?孫中山苦苦地思索著。近半年來,在他三十多年的革命生涯中出現了一個特殊的轉機:共產國際開始關注他的事業,願意派代表前來中國,與他交換關於中國革命的看法。

  去年七月,孫中山在桂林北伐大本營會見了由張太雷陪同來訪的共產國際的代表馬林。馬林在桂林住了幾天,向孫中山介紹了蘇俄十月革命的情況,孫中山也向馬林介紹了中國革命的情況。馬林臨別時向孫中山提出兩個建議:一,組建一個好的政黨,這個政黨要聯合各界人民,尤其是工農大眾。二,要有革命的武裝核心,要辦軍官學校。馬林這兩個建議正是針對中國革命所存在的兩個最嚴重問題而提出的,孫中山完全贊同。

  孫中山來上海不久,馬林也到了上海。孫馬再次會晤。馬林告訴孫中山,共產國際已命令中國共產黨人以個人名義加入國民黨,協助國民黨的改組和軍官學校的籌辦。蘇俄願意與孫中山建立聯盟,並給予各種支持。孫中山對共產國際和蘇俄的態度表示讚賞。緊接著,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李大釗由北京來到上海,會見了孫中山。李大釗向孫中山介紹了成立不久的中國共產黨的主張,並表示服從共產國際的命令,以個人名義加入國民黨。孫中山同意。由張繼介紹,經孫中山親自批准,李大釗加入了中國國民黨。後來,孫中山又派張繼去北京,會見了蘇俄駐北京政府代表越飛,請求蘇俄給予中國革命以軍備援助。最近,孫中山為中國國民黨的改組採取了重要行動。公佈中國國民黨的宣言,公佈建國主張,同時在上海召開中國國民黨改進大會,胡漢民、于右任、張繼、李烈鈞等人出席了會議,決定今後中國革命分政治、軍事、黨務三個方面齊頭並進,務必達到成功的目的。

  李大釗近日又來到上海,今上午再次拜會孫中山,就關於召開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問題進行磋商。這時秘書進來報告:有個叫楊度的人請求謁見。

  「是皙子先生來了,快去請,請他進來!」孫中山高興地吩咐秘書,又轉臉對李大釗說,「這次平定陳炯明叛亂,楊皙子在裡面起了重大作用。」

  「噢!」李大釗很覺意外,「過去的帝制餘孽,現在的佛門居士,居然會在平亂中起到作用,真有趣!」

  孫中山笑道:「楊皙子是我的老朋友,外間對他的誤會很多,其實他是一個正派的有愛國心的人。過會兒我跟你詳細說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介紹你和他認識。」

  李大釗說:「我當然願意。這樣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都願意結識他,你們先談,我到書房裡看書去。」

  李大釗剛上樓,楊度便由秘書陪同進了客廳。

  「皙子先生!」孫中山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快步上前,緊緊擁抱著楊度的雙肩,激動地說,「我很感謝你,所有真正的革命者都很感謝你,你為中國革命立了大功!快請坐,你什麼時候到上海來的?」

  孫中山熱情的態度使楊度大為感動。寒山寺邂逅千惠子,以及千惠子的一番忠告,在楊度心靈深處引起巨大的震撼。與千惠子友誼的橋樑、永遠留在千惠子身邊的禮物——《湖南少年歌》中的詩句,像沉重的鼓槌在敲打著他的胸膛:中國如今是希臘,湖南當作斯巴達;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若道中華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他不斷地審問自己:湖南並未成為斯巴達、普魯士,中國仍然面臨亡國的危險,你這個湖南少年真的要做一個心如古井的老居士嗎?瓜分豆剖之禍,亡國滅種之災,鞭撻流血之苦,欺淩壓榨之辱,難道都是空幻無物嗎?都可以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嗎?佛學的確可化解人間萬惡,「無我」的確可泯息人心邪念,但它至少需要有一個能保全腦袋提供溫飽的安定環境呀!因內部爭鬥而導致外人入侵,國將不保,頭將不存,何來研究佛學,宣傳無我?是的,要為中國的早日安定做一點實際的事情,至少要與禮佛同時進行。眼下,曹錕擁有十分強大的軍事實力,孫中山擁有無比崇高的政治威望,倘若說服孫曹聯合,則中國可迅速安定,外人覬覦之心也就可立予杜絕。辦好這件事後,再來全心思做淨化靈魂的終極大事。就這樣,楊度從蘇州來到了上海。

  見孫中山的前一刻,他又想到,上次雖然制止了吳佩孚出兵,幫了孫中山的忙,但對孫來說並非一件大不了的事。相反地,前些年與袁氏父子攪在一起,解散國民黨,鎮壓黃興、胡漢民、李烈鈞的二次革命,直至復辟帝制,可謂與孫奮鬥了幾十年的革命事業針鋒相對,結下了深仇大恨,他會原諒嗎?

  懷著這種複雜的心情走進客廳的楊度,在孫中山感恩而不記仇的豁達態度的感召下,不覺又慚又喜。

  坐下,喝茶,幾句寒暄後,孫中山再次說起感激的話:「皙子先生,上次我派劉禺生去運動直系時,心裡還不存把握,更沒有想起你能辦好這件事。不料你急公仗義,奔赴保定,不費一槍一彈,退了吳佩孚的虎狼之兵,煞了陳炯明的囂張之氣,保全了國民革命軍的一支勁旅。現在我可以很高一興地告訴你,陳炯明就要完全失敗了,我即將勝利返回廣州。我們真要好好感激你!」

  楊度說:「孫先生太客氣了,楊某不過踐自己的諾言而已,何來『感謝』二字。」

  「皙子先生要踐的是哪句諾言?」孫中山見楊度說得如此輕鬆,心裡頗為佩服他這種立功不居功的古君子之風。

  「那年在永樂園,我們爭論了三天三夜不分勝負。臨別時我對你說:我主君憲,若君憲成功,你幫助我;你主共和,若共和成功了,我幫助你。你還記得嗎?」

  「哈哈哈!」孫中山開懷大笑起來,連連點頭,「記得,記得。你真是一個光明磊落的政治家,格守信念,一諾千金,當今政壇上缺的就是這種政治家品德呀!」

  「孫先生過獎了。」楊度懇摯地說,「本來辛亥那年我就應該奔赴南京,投入靡下,為共和效力。怎奈袁慰庭於我舊恩深重,他出山辦事,我不能不幫他的忙。袁慰庭舊的一套根深蒂固,與革命黨難以共事,遂有癸醜年之役,當時我是支持他的。後來更有洪憲、辮子軍進京等鬧劇出來,我不能推卸自己的責任。我是太相信,也太忠於自己的信仰了。中國的君憲,一敗於前清,二敗于洪憲,三敗于張勳。有此三次失敗,證明君憲不能行之於中國,我楊某人也自認對主義盡忠了。我蟄居多年,直到這次才有機會踐諾,實在是太晚了,心裡很覺得對孫先生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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