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八六


  過會兒,劉成禺又說:「由楊度找夏壽田,再由夏壽田遊說曹錕,這條路子自然是最捷近不過了。只是楊度過去是袁世凱的人,帝制失敗後又裝神弄鬼的,玩起什麼披髮入山禮佛參禪來,他會再管這些事麼?」

  劉揆一笑著說:「楊度這人我很瞭解。早年我們一起拜在王壬秋先生門下,在衡州東洲書院讀書。他那時跟壬秋先生研習帝王之學,一心想做大事,出大名。東洲三百多個學子,就數他用世之心最強烈。正因為他極想用世,所以才會接受滿人朝廷的徵召,給他們制憲法,後來又去抱袁世凱的大腿。他本是竭力主君憲的,但要投袁所好,想依靠袁來做大事,不惜放棄原來的主張,鼓吹共和,調停南北。不料,他在袁政府裡屢遭排斥,抑鬱不得志,這樣又將他逼到袁克定的門下,想通過扶持袁克定當皇帝,自己好做開國宰相。誰知美夢不成,卻惡名遠播,被政壇徹底拋棄了。」

  劉成禺說:「照這樣說來,楊度的確是個政治節操不好的人。」

  「不能這樣說,禺生。」劉揆一斷然否定,「如何來衡量一個政治活動家的節操?我以為首先看的是他心中有無為國為民的大目標。有則好,無則不好。至於信仰、主義等等,只是達到目標的途徑而已。目標不可移易,信仰、主義是可以選擇的。另一方面,也不能太苛求一個政治活動家的個人功名追求。楊度誠然是功名心重了一點,但捫心自問,就是我們這些獻身革命的人,又何嘗沒有出人頭地的個人想法在內?假若革命者都是純潔無私的話,何來革命黨內部的鬥爭分裂?又何至於讓袁世凱篡奪了革命的成果?革命黨人尚且如此,又怎麼能苛求于楊度呢?」

  作為一個學養深厚經歷豐富的老革命家,劉成禺能理解劉揆一這番對目標與途徑、為國家做貢獻與個人出頭露臉之間關係的看法。他點點頭說:「依你看來,楊度是個有大節的政治活動家。」

  「是的。」劉揆一立即說,「這一點我堅信。早在東京時期,我就說過中國若由孫中山、黃興、宋教仁、梁啟超、楊度等人組成一個內閣的話,則是中國最理想的內閣,因為這些人都是既愛國又有才能的人。我相信楊度是在備受打擊和誤解的情況下才灰心失意學佛參禪的,其內心決不會淡漠政界。好比說,我現在也是閉門不問世事了,但只要一提起政治,我仍然會熱血沸騰,不能自己。」

  劉成禺笑著說:「正是的,若沒有這股子熱血,你怎麼會陪我北上?不過,你是革命黨人,與孫先生和革命事業血肉相連,楊度究竟與你不同,他會像你一樣熱心嗎?」

  「我想會的,因為他為國為民的心沒有死。孫先生做的事是為國為民的,他會支持,何況楊皙子與孫先生是朋友。禺生,我還告訴你一件事吧!」

  「什麼事?」劉成禺懷著很大的興趣問。

  「我先寫首詩給你看。」

  劉揆一提起筆來,在紙上寫出了一首七律:

  茶鐺藥臼伴孤身,世變蒼茫白髮新。市井有誰知國士,江湖容汝作詩人。

  胸中兵甲連霄鬥,眼底干戈接塞塵。尚擬一揮籌運筆,書生抱負本無垠。

  劉成禺不僅是個革命家,而且是一個造詣很高的詩人。袁世凱帝制失敗後,他寫了兩百多首七言絕句,以詩歌形式記錄了袁氏帝制自為前前後後的歷史,總題為《洪憲紀事詩》,在友朋中廣為傳誦。今年三月,孫中山在粵秀樓住所為之作序,稱讚他的詩是「鑒前事之得失,亦來者之懲戒,國史庶有宗主,亦吾党之光榮」。

  劉成禺把這首七律輕輕念了一遍後,稱讚道:「這詩寫得真好,無論是立意還是遣詞,均達到很高的境界,當今詩壇能寫出這種詩來的人不多。誰寫的?是你嗎?」

  「我哪裡寫得出這好的詩。」劉揆一搖搖頭說,「詩人是誰,你絕對想不到。」

  「誰?」劉成禺興趣更濃了,「告訴我,我要拜識拜識他,把我的《洪憲紀事詩》給他看看,請他給我斧正斧正。」

  劉揆一哈哈大笑起來:「你的洪憲詩千萬不要給此人看,他看了會恨死你的。」

  劉成禺瞪大眼睛,心中驚訝。

  「告訴你吧,這詩就是楊皙子寫的。」

  「怎麼,是他?」劉成禺大為不解。「是從前寫的,還是現在寫的。」

  「就是上個月寫的。」劉揆一說,「月初,我見到華昌煉銻公司的董事長梁煥奎。他也好詩,曾跟王壬秋先生學過詩,他與楊皙子關係極深,特地告訴我,上月楊皙子有封信給他,信裡有這樣一首詩。他說若不是楊皙子的親筆,簡直不敢相信是他寫的。我說我相信,二十多年的人生抱負,難道三四年的參禪就可以參掉嗎?」

  「好哇!」劉成禺十分高興起來。「尚擬一揮籌運筆,書生抱負本無垠。就憑這兩句詩,我相信他會跳出佛門,再度運籌的。」

  就這樣,二劉來到了北京,尋到槐安胡同。

  趁著楊鈞傳信的時候,二人將四合院細細地考查了一番。

  院子裡顯得冷清,一切陳設簡單樸素,好幾個房間都上了鎖,引人注目的有兩間房,一是畫室,一是禪堂。畫室裡亂七八糟地擺著紙筆顏料,牆壁上雜亂地釘著幾幅未完成的山水畫,有畫得好的,也有畫得不太好的。禪堂卻是另一番景象:清潔、整齊、莊嚴、靜穆。正面牆壁上懸掛著一紙橫幅,上面有十二行字:儒家禁怒,釋氏戒嗔,學聖學佛,以此為門。我慢若除,無可慎怒,滿街聖賢,人人佛祖。儒日中和,釋曰歡喜,有喜無嗔,進於道矣。橫幅的一邊掛著一串長長的有著暗色亮光的念珠。橫幅的下邊地上擺著一個又大又厚的圓形蒲墊。禪堂裡有兩個書架,架上擺的全是佛家典籍。

  看到這個禪堂,劉成禺在心裡嘀咕:這完全是一副超脫世外的模樣,與「胸中兵甲連霄鬥,眼底干戈接塞塵」怎麼也接不上來,這一趟是不是白來了呢?

  正這樣想著,楊度跨進家門,一眼看見劉揆一,格外高興;並訓斥弟弟,大名鼎鼎的霖生先生都不認識,太不應該了。說得楊鈞不好意思起來。劉揆一說明他先離開了東洲,重子是後進的書院,怪不得不認識。又指著劉成禺說:「這是禺生兄,武昌人,同盟會老同志,人品文章都很好。」

  楊度忙說:「不用介紹了,在東京時我們就見過面。」

  劉成禺說:「是的,有次開留日學生幹事會,我也參加了。會開到一半,我有事先走了。皙子先生好記性。」

  大家在客廳坐下閒談。劉揆一談了自己這幾年閉門讀書的情況。劉成禺把南方這些年的政局簡略敘了敘。楊度專心致志地聽,間或也問問汪精衛、胡漢民、王寵惠等人的近況。劉成禺見他對時事如此關注,對革命党中的故人仍有感情,對此行增加了幾分信心。

  劉成禺有意把孫中山的北伐主張及陳炯明的地方割據主義說得詳細些。當講到陳的部屬炮轟總統府、孫中山避難永豐艦時,劉揆一注意觀察到楊度臉色凝重,雙眉緊皺。他接過劉成禺的話頭說:「孫先生已命令進入江西的粵軍回廣州,陳炯明暗中聯絡吳佩孚打算截擊回穗粵軍。孫先生命禺生兄北上,設法制止吳佩孚的行動。我們想起皙子先生廣交天下,一定可以在直系內部幫幫孫先生的忙,所以登門造訪。」

  劉成禺頗為緊張地望著楊度,不知這位已立地成佛的虎陀禪師的態度如何。

  楊度淡淡地一笑說:「這是救中山先生的事,我一定盡力而為。」

  二劉聽了都大為欣慰。

  劉揆一說:「皙子,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說句實在話,知道你已潛心佛門,我們還真擔心你會拒絕哩!」

  楊度說:「我的確是全心思在鑽研佛典,不過問俗事,但此事關係到中山先生事業的成敗,我不能袖手旁觀。我與中山先生有約在先,我要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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