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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第十六章 中山特使

  叔姬和仲瀛護送母親離京回湘了。臨走前,仲瀛一再招呼丈夫讓亦竹早日回北京。楊度是給亦竹去了信,但不是叫她回京,而是要她在蘇州定居下來,他已決定隻身飄蕩江湖。叔姬走後,夏壽田無心再在槐安胡同住了,便應直隸督軍曹錕的邀請,去保定做了督軍衙門的秘書長。從此,槐安胡同就只剩下楊度一人了。

  僅僅只在兩三年前,這裡還是京師權貴要員密談國事、士紳名流縱論詩文之處,整日裡車馬盈門,冠蓋如雲,而今已徹底冷落下來。除偶爾有幾個佛子居士前來走動外,大門一天到晚緊閉著,附近街坊還以為這個四合院裡早已無人住了。

  楊度天天做著自己規定的功課:晨起打坐一個時辰,然後讀佛經,中午午睡一個時辰,下午撰寫參禪心得,夜晚臨睡前再打坐一個時辰,中間穿插一些諸如蒔花、練字等項目作為調劑。他戒掉了煙酒葷腥,一日三餐素食粗茶。他常常陶醉在這種自我營造的氛圍中,覺得無思無慮的日子真是過得無憂無愁,倘若普天之下的人都這樣皈依了禪門,則一切糾紛、爭鬥不就自然而然地止息了嗎?

  白天如此悠閒自在,但夜半的夢寐卻常常將他帶回過去的年月:乙未年慷慨悲憤的公車上書,東洲小島上湘綺師授課時的炯炯目光,扶桑國寓所留日學生對救國方略的激烈爭論,改朝換代那些日子裡的南北奔波,總是或斷或續或隱或顯地出現在眼前。每當這時,他不得不披衣而起,或枯坐床頭,或遊弋庭院,在夜風吹拂中,在星光注視下,他感到孤獨,惆悵、痛苦、茫然,有時甚至會生髮出無端的恐懼。次日早晨打坐時,則往往會心猿意馬,難以安定。是修煉功夫尚未達到泯滅一切的程度,還是無我宗其實也不能真正地做到無我呢?白天與中宵間的兩極反差,使這位先前的帝王學傳人、今日的佛門居士,陷於不能解脫的困境。

  一天午後,有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槐安胡同。楊度沒有料到,來者竟是分別多年的胞弟重子。仿佛空谷足音似的,離群索居的虎陀禪師欣慰不已。兄弟倆對面而坐,一杯清茶聊起了家常。

  這些年來,楊鈞一家一直住在省城長沙。儘管世局風雲激蕩,變幻莫測,湖南境內兵連禍接,楊鈞卻不聞不問,潛心於他的藝術世界中。天賦的靈慧,加之持久的勤奮,使他獲得了旁人難以企望的成就。他的繪畫治印,聲名卓著,即使時處亂世,登門來求印畫者仍絡繹不絕。楊鈞便靠著這個收入來養家糊口。空閒時,夫人尹氏也會畫上幾筆梅花蘭草。老岳丈尹伯和先生一月之中,總會從鄉下來長沙住上十天八天的,與女婿切磋繪事技藝。一家人在對藝術美的追求中清貧而和樂地生活著。

  楊鈞為人隨和、熱情,朋友們都喜歡到他家坐坐,聊聊天,走動得較勤的幾個好友中有一個便是齊白石。

  「哥,齊白石來北京賣畫已經三四年了,你見過他嗎?」

  「什麼,齊白石到北京來了三四年?」楊度頗為驚訝。「我怎麼從沒聽人說起過?」

  楊鈞笑道:「媽說你這幾年已成佛了,俗世的事都不過問。我一直不相信、看來倒是真的。」

  「那我們去看看他,你知道他住在哪裡嗎?」

  「住在法源寺。我這次來北京,主要就是來看看他在北京的賣畫情況究竟如何。若是好的話,我也將白心印畫社搬到北京來。」

  從小和大哥很親熱,把大哥當作師長、榜樣尊敬的胞弟,來北京主要不是為看大哥,而是為了看齊白石,楊度在欣喜之餘,不免生出一絲悲涼來。

  第二天上午,兄弟倆一起來到法源寺。

  前些年,寄禪法師掛單這裡的時候,楊度常來法源寺與他談詩論禪。寄禪圓寂後,他的弟子道階親自護送骨灰到浙江天童寺安葬。道階被天童寺僧眾挽留,做了該寺的住持。道階不在,法源寺再無熟人,楊度也就不來了。

  幾年不見,法源寺顯得冷落了。來到寺門,打聽到現在的住持竟然就是當年碧雲寺的演珠上人,楊度為之一喜。

  他清楚地記得,二十多年前,他和曾廣鈞、夏壽田一起在碧雲寺裡數羅漢、講湘綺師年輕時的風流韻事,喜歡吟詩的演珠對他們招待得很是殷勤。第二天臨別時還拿出紙筆來恭請他們留詩作為紀念。二十多年光陰,彈指之間便過去了,當年羅漢的預示卻並未兌現,這雖是遺憾事,但故人重逢,自己這幾年又走上禮佛之路,無論是敘舊,還是談今,都有許多共同的話題,見見面應是樂事。楊度暫不去齊白石處,帶著弟弟先去方丈室拜見住持演珠。

  演珠已過了古稀之年,依然紅光滿面,精神矍礫。楊度很高興地與他打招呼:「演珠法師,你還認得我嗎?」

  不料,演珠卻對面前這個身著布衣的清瘦俗客搖了搖頭。

  「我就是二十多年前與曾重伯翰林一起游碧雲寺的楊度楊皙子呀!當時還有一個年輕人名叫夏壽田,戊戌科的榜眼公。」楊度竭力喚起演珠的記憶。

  「哦,哦,我記起來了,原來你就是楊度。」

  楊度滿以為演珠認出了舊友之後,會像當年一樣對他熱情備至。誰知演珠並無特別表示,平平淡淡地說:「你們坐吧!」

  演珠的冷淡,出乎楊度的意外,他拉著弟弟一起坐下。

  「施主前些年很出了些風頭,這幾年躲到哪裡去了,聽不到一點消息?」演珠並不看他,低頭數著念珠,儼然與他從未有過交往似的。

  「我這幾年在家參佛,讀了幾百卷內典,明白了許多道理。」

  「施主也參佛?阿彌陀佛!」楊度正想將自己這段時期的體會對這位上人好好說說,孰料演珠極不禮貌地打斷了他的話,「依施主你的德性,在老僧看來是參不成佛的。那年,老僧知道施主是一門心思想做大官,為不讓你掃興,故意說你今後會做宰相。其實,你數的那個羅漢,背後靠的是白雲。天上的白雲飄來飄去,最無定準,老僧那時就料死你做不成大事。官做不成,佛就參得好了嗎?」

  楊度無端受了演珠這番奚落,心裡很不舒服,本想回敬兩句,想起萬般皆空的道理,強壓住憤懣說:「法師當年若是照直說就好了,免得我半生瞎闖。」

  演珠冷笑了一聲,間:「施主來法源寺做什麼?」

  「與舍弟一道會一會寄住寺裡的老朋友齊白石。」

  「就是那個賣畫的瘦老頭子吧,」演珠略帶鄙夷地說,「沒有人來買他的畫,他早搬走了,你們到西四牌樓尋他去吧!」

  楊鈞見齊白石不在法源寺,又見這個老和尚很冷淡,便拉拉哥哥的衣袖,示意離開。楊度早已不耐煩了,剛要起身,只見演珠的眼神忽然明亮起來,他望著門外滿臉笑容地高喊:「張師長,你老光臨敝寺,貧僧未能遠迎,該死該死!」

  楊度轉過臉去。原來方丈室門外站著一個全身黃呢軍裝滿臉橫肉的中年軍官,身後跟著兩個馬弁。趁著演珠點頭哈腰之際,楊度兄弟急忙離開了方丈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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