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七九


  李氏聽了這話,嚇得一顆心直跳。她站起來對兒子說:「阿彌陀佛,造孽造孽,若是讓佛祖聽見,還不知要降下什麼禍災!你這佛法不要講了,我也不聽你的了。」

  老太太邊說邊走出了講經堂。

  叔姬和午貽都笑了起來。楊度卻無事一般,依舊微閉著眼睛,平心靜氣地數念珠。

  夏壽田想起好友癡迷了二十餘年的帝王之業,去了一趟廬山之後便如此徹底拋棄了,真讓人難以理解,便有意詰難:「世人都說帝王之學最可貴,做成了可為將相。請問虎陀禪師,這佛門之學亦是一學,它比帝王之學若何?」

  楊度盯著夏壽田,說:「帝王之學是末學,佛門之學是大學。帝王之學成了可做將相,佛門之學成了可為大丈夫。」

  夏壽田追問:「大丈夫的氣概表現在何處?」

  楊度答:「一刀斬斷命根,豈非大丈夫之所為?」

  夏壽田窮追不捨:「問訊禪中虎,心輪日幾回?不曾求解脫,本自沒疑猜。任染孤明在,無修萬行賅。明明生滅處,隨分見如來。

  楊度不假思索,隨口答道:「我是禪中虎,心輪自在回。一生無解脫,萬事不疑猜。我法雙雙滅,神通色色賅。一真為極樂,即此是如來。」

  午貽語塞,再也提不出問了。叔姬接著上:「請問吾師,今日所傳佛法為禪門何宗?」

  「無我宗。」虎陀禪師答。

  叔姬、午貽都很奇怪:禪門五宗七派,從沒有聽說過無我宗的。兩位信徒一齊發問:「此宗何來?」

  「自我所創!」楊度大言犖犖地回答,「本法師精研各家各派,而後明白各家各派均不能真正解脫人生,遂取三論宗之中道二諦以明平等無對,取法相宗之諸法無我以明自由無習,取最上乘禪宗之無性無相,直指本心,以明無我自由平等,合三為一,成無我宗。須知世間一切罪惡,莫非因我而生,習本法師之無我宗,小則救一己,大則救世界。所有從前佛學中難以解決之問題,無我宗都能全部解決,實為佛學界開闢一個新紀元。本法師之無我宗,一不念佛經,二不拜佛像,三不入佛門,四不行佛戒,五不長修煉。一日有我,一日凡夫;一日無我,一日成佛。爾等明白否?」

  於是叔姬、午貽鼓掌起立,笑著說:「我們都入了虎陀禪師的無我宗,半日無我,便做了半日的佛。」

  仲瀛進來招呼大家吃午飯,講經堂即行撤去,又恢復成往日的書房。

  自那以後,楊度致力於他的禪門無我宗學說的完善,常常寫些文章送到報館去發表,向世人公佈他的開創佛門新紀元的貢獻,居然也引起了社會的注意,連來華考察佛教的美國哲學家貝博士也慕名前來槐安胡同。楊度與他高談心外無物、物外無心、萬緣若息一念不生、十方三世盡在吾心、世界只在一心、心外別無世界、我即是佛等等無我宗的大道理。他廣征博引,中西合璧,口吐蓮花,唾如珠滴,把個無我宗說得千般美妙,萬般神奇。貝博士聽得入迷了,一連三天來槐安胡同請教,然後寫出大塊文章向世界宣佈:中國前籌安會首帝制頭號餘孽已經大徹大悟立地成佛,並創立了一門可以即刻解除罪惡進入佛國的禪門新學派。

  貝博士是個極有影響的洋哲學家,經他一宣傳,佛學家楊度的名聲大噪,甚至有壓倒帝制禍首的趨勢。

  冬天裡,李氏老太太因感風寒生了一場大病。春暖花開時,她的病好了。她害怕哪天一病不起,老死異鄉,堅決要回湘潭老家去,並要女兒和媳婦護送。仲瀛最是孝順,一口答應。叔姬卻陷於兩難之境。

  陪著母親回去吧,則要與夏公子分離,這一別數千里,說不定永遠不會重聚了。不陪母親吧,找得出什麼理由呢?做媳婦的都願離開丈夫送婆婆回家,一個做女兒的,何況丈夫不在身邊,不陪能說得過去嗎?家裡人會不會懷疑自己與夏公子之間有曖昧不清的瓜葛呢?年逾不惑有夫有兒的楊莊決不可能忍受社會在這方面對她的指責,她只有把巨大的痛苦壓抑在心裡。

  聽說叔姬要回湘潭了,夏壽田也十分痛苦。但他知道眼前的狀況是不可能長久維持的,遲早總要改變,心裡早有準備,幸而叔姬的詩文詞謄抄得差不多了,再辛苦兩天就可竣工。

  楊度則將一切都已看破了,他甚至希望大家都早點離開,他要一個人飄泊東西,浪跡天涯,在漫遊四海之中去進一步領悟人生的真諦,去盡善盡美地營造無我宗的殿堂。

  這天下午,夏壽田捧著裝訂得整整齊齊的詩文簿來到叔姬的房間裡。叔姬正在無端凝思,見夏壽田來了,忙起身招呼。

  「叔姬,你的詩文稿我已謄抄好了,你可以帶著它回湘潭。」

  叔姬木然接過,心裡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相對無言多時,她才輕輕地說了句:「夏公子,我走後,你要多多保重。」

  夏壽田點點頭。

  叔姬仔細地望了夏壽田一眼,說:「你近來臉色不太好看,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夏壽田搖搖頭。

  叔姬打開詩文稿,一股特殊的氣味撲鼻而來,她略覺奇怪。看字跡,個個端正,行行整齊,她心裡感謝不已。

  突然,她發覺這些字的墨色都不太黑亮。她疑惑地望了夏壽田一眼,只見夏壽田的臉上頗有一種難言的羞澀。叔姬一驚,一個念頭閃電般出現在她的腦海裡,難道墨汁裡摻有他的血!不少虔誠的佛教徒和居士,往往以摻有自己指血的墨汁抄寫佛經,以表示禮佛的誠心。有的甚至因此而早逝,他們也心甘情願。叔姬是見過這種佛經血抄本的,因為摻有血,字跡都顯得暗暗的。她慌忙將詩文稿對著窗戶展開。在明媚的春日陽光下,原來不太黑亮的墨色裡明顯地透出一種暗紅色的痕跡來,果真是血!

  她放下詩文稿,情不自禁地抓起夏壽田的兩隻手,只見他的十個指頭上滿是針眼的疤痕,叔姬無限疼惜地說:「夏公子,你怎麼能這樣,你讓我如何承受得起!」

  夏壽田將兩手拼命地從叔姬的手裡掙脫出來,口裡喃喃地說:「這沒有什麼,你不要介意,不要介意!你對我的情誼,我無法報答,我只有這樣才能表達我的心意!」

  叔姬重新拿起詩文簿,將它緊緊地貼在胸口上。淚水一串串地從眼眶流到臉上,從臉上滴到詩文簿上,好久好久才重重地吐出一句話:「老天呀,你為何不將時光倒退二十五年!」

  夏壽田終於不能強制自己了,他緊緊地抱著叔姬,說:「別哭了,叔姬。秦少遊說得好: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只要兩心相印,不在乎山隔水離。世間有許多人,一輩子沒有得到過別人真心的愛,而我們倆互相愛慕能有如此之深如此之久,我們也算是幸福的人了。」

  叔姬默默地將下巴靠在夏壽田的肩膀上,凝望著窗外那一輪如血如火的夕陽。它是那樣的鮮豔,那樣的熾烈,仿佛象徵著她和夏公子之間歷經歲月滄桑後,更為純潔更為深沉的真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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