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七七


  「叔姬,我也同樣很愛你。桂林前約,就是指的你與我呀!」夏壽田的手抓得更緊了。「叔姬,我們結合吧,我們相依相伴,一起走過後半生吧!」

  對自已的婚姻很不滿意,對理想中的愛情執著追求的楊莊,多少年來,一直在渴望著這樣一個時刻的到來,在傾聽著這樣一句從夏郎心窩裡發出的語言。盼望了二十多年,這個時刻終於來到了,這句話終於聽到了,幸福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激動地說:「夏公子,你這話太令我感動了,我謝謝你!」

  叔姬將手從夏壽田的雙手中抽出來,轉過臉去,抹了抹眼淚,又從書案上端起一杯茶來遞給夏壽田,說:「喝口茶吧!」

  夏壽田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心情緩和下來,頗以剛才的孟浪而慚愧。

  叔姬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兩口後,她平和地說:「二十多年來,我有兩個願望一直耿耿在心。一是將我做女兒時繡的荷包送給你,一是想聽到你對我親口說一句『我愛你』的話。我常常為這兩個不近情理的願望而自我譏笑。我早已是王家的媳婦,你也早有自己的女人,這兩個奢望,不好比上天攬月下海捉蛟嗎?真正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今夜,這兩個願望都實現了,我楊莊心滿意足了,別的企望我不敢有,也做不到。」

  見夏壽田仍是一副癡迷的神一態,叔姬歎了一口氣,說:「我名義上仍是代懿的妻子,你桂陽老家還有賢惠的夫人,這就決定我們不能結合。陳氏夫人為你生兒育女,含辛茹苦,你也不應該休掉她。徜若因我而休掉陳氏夫人,不僅陷我於不仁,也陷你於不義。代懿對我並不錯,這我心裡明白。我和他分居,他自知理虧,尚可以諒解我。倘若我和他離婚,便會給他帶來痛苦,這種事我也做不出;何況我還有兒子,我也不能讓兒子指責我。夏公子,這是我們的命運,命運讓我們這一生只能相愛,而不能結為夫妻,願佛祖保佑我們來世吧!」

  叔姬的平靜態度感染了夏壽田,心裡不住地說,是的,叔姬的話是對的,不能結合固然痛苦,倘若打亂這一切以後再結合,將會更痛苦。他望著叔姬說:「你的這番情意我三生報答不完, 你讓我用什麼來酬謝你呢?」

  叔姬淡淡地一笑說:「你就這樣長住槐安胡同不走,天天陪我讀佛經說閒話,這就是對我的酬謝了。」

  「好。」夏壽田忙答應。「和你在一起讀書說話,也是我後半生最大的願望。」

  「如果有空的話,你給我幫一個忙。」

  「什麼事?你只管說。」夏壽田重新握住叔姬的手。

  「在謄抄寄禪法師詩稿的時候,我冒出一個想法,也想把自己過去的詩文詞整理下。」

  「那很好呀!」夏壽田忍不住打斷她的話。「我來做這本詩文詞的第一個讀者。」

  「不只是做讀者。」叔姬笑著說,「我還要借你寫給天子看的一筆好楷書幫我謄抄一遍。」

  叔姬的書法端正娟秀,且有的是時間,她卻要夏壽田為她謄抄,此中心意,夏壽田當然明白。他頗為激動地說:「能為當今的易安居士謄抄詩文,實在是我夏壽田的福分。它要比我過去在翰苑為皇上抄寫起居注、日講疏貴重十倍百倍,我一定會傾注全力寫好。」

  叔姬聽了這話十分感動,說:「那我就先謝謝你了。」

  「你這話見外了。」夏壽田鬆開手,問,「整理得怎麼樣了,可以讓我先看看嗎?」

  「大致差不多了。」叔姬起身,從書櫃裡捧出一大疊紙來。

  夏壽田接過翻看著,不少詩文上都有湘綺師的親筆批點,益發顯得可貴。第一篇《諸葛亮論》,開篇之語便戛戛獨造:「古之人臣,朴訥而安邦國者有之,若夫任智以自濟,矜己而不虛,虧中道而能成事者,或未聞焉。觀夫諸葛亮之為政,其虧中道乎?」

  讀了這幾句,夏壽田已不能罷休了。他接著讀下去:

  天下未定之時,耀兵尚武之日,當將相合同,以規進取,檢禦諸將,俾竭其能。李平雖非王佐之才,以先王之明,應無虛授,既並

  受顧命以匡少主,豈以其位侔勢並而致之於徙者乎?何不如相如、寇恂能致興于趙、漢也。及後出師斜穀,並用延、儀,各有曉勇之姿

  雄豪之略,懷才抱器,自逞其私,而亮始無善禦之方,嗣有激成之釁,以至爭權尚勇,絕道槎山,羽檄交馳,有如敵國。

  夏壽田連連點頭稱是,不覺讀出聲來:

  輔庸弱之君,攝一國之政,功業未著於當時,卒遭軹道之禍者,豈非法晏嬰之余智,而微周召之遺風乎?以此言之,蜀漢之傾危,

  亮之過也。後之君子咸稱其為賢相,豈資譎道取之哉?

  夏壽田放下稿紙,深情地望了一眼正在燈下揮筆改詞的叔姬,心裡歎道:過去總以為叔姬之才在於吟詠上,卻不料在用人行政上她也能發出這等不同凡俗的議論來。諸葛亮千古賢相,這已是不刊之論,叔姬卻偏偏可以指出他的最大失誤之處。深刻也罷,苛刻也罷,總是獨出機抒,不人云亦云,實在難能可貴。

  叔姬轉過臉來問:「夏公子,你看這些東西也值得整理謄抄嗎?」

  「豈只值得,真謂字字千金。」夏壽田真誠地說,「我剛才粗粗看了一遍《諸葛亮論》,深以為你不僅是位女才子,而且是一位女良史、女賢相,可惜你不該是個女兒身呀,不然真可為國家做出大事業來。」

  誰知叔姬聽了這話,半晌沒有做聲,過了好久才緩緩地說:「夏公子,你和我哥一個樣,大半輩子都走在一條迷途上。其實,文章做得再好,議論發得再深刻,于當政秉國都無用。當政秉國另有一套辦法,與作出來的文章大不一樣;若一味按文章中的正理去做,絕對擠不進當政秉國者行列之中,即使僥倖進了,也做不成大事。我這一生若是個男子漢的話,最後也必然會落得個我哥哥這般的結局,那時我心裡反多一層抑鬱,還不如做個女兒身,只把詩文當作消愁解悶的自娛為好!」

  叔姬這番議論,讓飽讀詩書的前侍讀學士聽了愕然不知所對。

  當蘆溝曉月照著橋面霜花的時候,楊度從廬山回到了北京。三個月不見了,在家人的眼裡,他儼然成了另外一個人。出門時瘦瘦的,現在一胖多了,也結實多了。先前一天到晚眉頭緊鎖、思慮重重,現在一天到晚平平和和的,仿佛萬事都不在心上。他把家中過去所張掛的名人字畫全部下掉,換上他手書的條幅。他給母親房裡掛的是:「或有于佛光明中,複見諸佛現神通。」給夏壽田的房裡掛上:「佛身如空不可盡,無相無礙遍十方。」給叔姬的房裡掛上:「菩提樹下成正覺,為度眾生普現身。」給自己房間裡掛的是:「皮膚脫落盡,惟餘一真實。」在餐廳的正中,高高懸掛的是一首七言詩:

  世上心機總枉然,不如安分只隨緣。旁人若問安心法,餓著加餐困著眠。

  他每天早上一個時辰晚上一個時辰,掛著覺幻長老所送的那串松花玉念珠,低首盤腿,一個人在書房裡默默地坐著,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李氏老太太見狀,對黃氏媳婦說:「阿彌陀佛,皙子這次廬山回來,真正成了佛門中人,只差沒有剃髮了。」

  黃氏笑著說:「娘,我看皙子一天到晚有點傻乎乎的樣子。」

  李氏老太太說:「這就對了。這世界壞就壞在『聰明』二字上,皙子先前是聰明過人,所以自找苦吃。這樣傻裡傻氣下去,說不定可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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