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 |
七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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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房間,當年的詞臣踱步沉吟半個時辰後,也以《疏影》為譜填了一閱《秋蝶》,分別在前後寫上「莊大士吟正」、「天畸道人奉和」等字樣,將它送到叔姬房間的書案上,與前閱《秋蝶》並排放著。 叔姬起床後,想把上午填的詞再修改修改,走到書案邊,立即被夏壽田的和詞所吸引。她又驚又喜,拿起來念道: 疏闌一角,正晚煙欲起,涼夢初覺。么鳳獨歸,似識空階,多情還近珠箔。 海棠春半初遊冶,直數到銷魂紅藥。料越羅褪盡,金泥不分,秋來重著。 夜夜杜陵雙宿,年時待追憶,風景非昨。只有叢蘆,舞遍荒汀,亂點無人池閣。 玉奴解領繁霜意,定不怨粉寒香薄。縱畫屏誤了牽牛,猶有桂林前約。 不愧為二十年前的蟾宮折桂者,一閨《疏影》珠圓玉潤,音協律美,讀起來滿頰芬芳,叔姬愛不釋手,連誦了兩遍,最後將目光緊緊盯在結尾的那兩句上。 「縱畫屏誤了牽牛,猶有桂林前約」,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說夏郎當年也有那個心思,因為錯過了時機,造成了終生的失誤?而今天仍願赴丹桂之秋約?想到這裡,叔姬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歸德鎮時,夏公子與哥哥從早到晚說的是男兒大事,從沒有一句涉及到兒女私情,與「誤」搭不上界。那麼是現在的追悔?時至今日方才領悟到過去的婚姻是一種「誤」?眼下牽牛雖已早謝,仍有桂子在飄香,他要以秋實來彌補春華之不足?叔姬又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夏郎寄居楊家一年多了,彼此雖融洽,卻從沒有出格的表示。這樣說來,他只是在填詞,在奉和,在詠秋風中的蝴蝶,此外別無深意? 心思細密、才情充沛的叔姬墜入了自己織就的情網之中。她決定測試測試下。 四十出頭的楊莊著意將自己打扮了一番。臉上薄薄地施上一層白粉,再搽一點淺淺的胭脂,塗上口紅。眉毛很好,無須再描了。白皙的耳墜上配上一副素雅的梅花形珍珠耳環,光潔的頭髮上再插一把深紅色的環形牛角梳。再換上一件朱紫色夾衣,披上那襲鑲著孔雀毛的披肩。打扮停當後,叔姬對著穿衣鏡前前後後打量了一番,心裡頗為滿意。除開眼角邊有幾道細細的魚尾紋外,渾身上下,似乎跟二十年前剛出嫁時沒有多大的差別。一股失去多年的自信心頓時湧出。 接下來,她又把房間收拾了一下,書案排得整整齊齊的。整個房間,充溢著一種淡雅和諧寧馨溫暖的氣氛。看著這一切,她心情甚覺愉悅。驀地,她想起了兩件重要的東西,忙從箱子底層翻了出來:一是夏郎送的那朵大紅宮花,一是做女兒時繡的五彩鴛鴦荷包。二十年了,它們都依然光彩如新。撫摸了很長時間後,她將宮花擱置在書案正中,而將荷包藏在抽屜裡。 夜色降臨人間時,夏壽田應邀來到叔姬的房裡。明亮的燭光中,一向樸素矜持的叔姬今夜光彩照人,含情脈脈,令夏壽田又驚訝又激動。誰說四十歲的女人是豆腐渣,此刻的叔姬,不正是一朵依然迷人的鮮花嗎?他真想大聲地說一句「你真美」,嘴唇動了幾下,終於沒能說出口。 「夏公子,你請坐!」 從歸德鎮初次見面時起,一直到現在,無論夏壽田的身份官銜如何變化,叔姬總以「夏公子」三字來稱呼他。夏壽田最喜歡聽這種稱呼,它親切脫俗,而且讓他聽後總有一種青春煥發的感覺。 「叔姬,今上午在琉璃廠,我覓到了一幅北魏碑拓片,雖是殘缺,卻彌足珍貴,我想請你看看。推開你的門,你正在午睡,我剛要退出,瞧見了你新吟的《疏影》,讀後情不自禁地和了一首,還望你賜正。」 吃晚飯時人多,夏壽田不便多說話,剛坐下,便興奮不已地說了一大串。 叔姬微笑著說:「你是詞臣出身,填的詞,我哪敢賜正呀!有你的這闋《秋蝶》,我的《秋蝶》大增光彩了。」 夏壽田聽了很高興,說:「歷來詠春蝶的多,詠秋蝶的少,可惜翰林院早撤了,不然的話,這兩闋秋蝶詞會在翰苑諸公中傳誦開的,特別是你的那句『當年幸入莊生夢,自不管露紅霜白』,真是詞壇佳句。」 叔姬笑道:「再好也比不上你的『縱畫屏誤了牽牛,猶有桂林前約』呀!」 叔姬說著認真地看了夏壽田一眼,只見他臉上微露一絲不自然的笑容,於是揶揄道:「夏公子,你這大概是借蝶自喻吧。誰是你當年的牽牛,如今的桂林又在哪方?」 叔姬今夜的特別喜悅,使夏壽田有點出乎意外。將近五十歲的前榜眼公飽閱世事,練達人情,從踏進門檻看到叔姬精心打扮的那一刻,就發覺她心緒非比往常。相處一年多了,惟獨今夜不同,顯然是因為這闋和詞的緣故,而和詞中的詩眼正是「縱畫屏誤了牽牛,猶有桂林前約」這兩句。如此說來,長期與丈夫分居的她,與自己震盪的心靈有所共鳴? 這兩句詞究竟寫出了一種什麼心態呢?是無端揣測,還是借物喻志,詞人自己也難以說得清楚明白。可能是詠秋蝶至此,必須要有這兩句才能在肅殺秋風中增添一點暖意,也可能是神遣靈感,道出了自己近年來的一段隱衷。似乎此時夏壽田才發覺,他其實早就偷偷愛上了這個志大才高卻命運多舛的女子。不然,何以漸漸淡忘了對嶽霜的懷念?何以一直不接夫人來京?又何以三天兩日往槐安胡同跑?一個大男子漢,又何以心情怡然地長住友人家?什麼理由都難以解釋清楚,惟有這「縱畫屏誤了牽牛,猶有桂林前約」才能說明一切。 然而,這話怎麼說呢?聰明敏捷的前內史窘住了。他四顧左右欲言它。猛地,他發現了書案正中擺著一朵鮮豔欲滴的大紅宮花,似覺面熟。啊,想起來了,這不是那年托皙子帶回送給叔姬結婚的那朵宮花嗎?它居然被主人珍藏到今天,它今夜居然被主人置於書案上展現在送花人的面前。這中間蘊含的深意,還需要再問嗎? 「叔姬,這就是那年我送的宮花嗎?」夏壽田沒有回答叔姬的提問,而是用手指著書案,轉移了話題。 「是的。」叔姬的情緒驟然冷下來,「這是你送我的結婚禮物,但我一次都未戴過。」 「為什麼?」夏壽田吃了一驚,「難道洞房之夜也沒戴過?」 「沒有。」叔姬輕輕地搖搖頭,剛才的喜悅歡快完全從臉上消失了。 「你不喜歡它?」夏壽田明知不是這回事,嘴裡卻不由自主地說出這句話來。 「怎麼會呢?」叔姬淒然一笑,收下這朵宮花後整整在病床上躺了半個月的情景至今仍在眼前,叔姬多麼想對這位心中永遠的情郎,痛痛快快地敘說當年悲喜交集的心情,但她到底不能這樣,萬語千言全都壓下去了,只回答了一句,「因為我太喜歡它了。」 夏壽田心一緊,一股熱血猛地湧起,他鼓起勇氣說:「叔姬,二十年了,你都沒有戴,我真沒有想到。假若今夜我給你戴上,你會願意嗎?」 叔姬沒有做聲,紅著臉微微點了點頭。 夏壽田起身走到書案邊,拿起那朵宮花走到叔姬面前。夏壽田仿佛覺得手裡拿的不是一朵宮花,而是萬鈞黃金。不,它比萬鈞黃金還要貴重,它是一個情感深沉的女子,用畢生的情愛鑄成一顆不能稱量的心!夏壽田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動,他也感覺到了叔姬的心在怦怦跳動。叔姬半低著頭,微閉著雙眼,默默地讓夏公子把花插在她的鬢髮上。夏壽田本可以就勢抱住因戴上紅花而顯得更為俏麗的叔姬,但他遲疑了一陣子,終於沒有這樣做,依然回到原來的椅子上。 「謝謝。」停了好長一會兒,似乎經過激烈的內心思索終於拿定了主意,叔姬說,「夏公子,二十年前你送我這朵宮花,我感激你的盛情,總想著要送你一件禮物回報,但又總沒有合適的東西。今夜,你為我親手戴上了這朵花,了卻了我楊莊今生今世最大的心願。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酬答,只有一個荷包,略表心意。」 叔姬從書案抽屜裡拿出那個五彩鴛鴦荷包來,托在手心裡,眼望著手心,輕聲說:「我們湘潭未出嫁的女孩子,在繡嫁衣時都要繡一個鴛鴦荷包,定婚那天送給未來的丈夫。我也繡了一個,卻沒有送給代懿。不是說我那時就不喜歡他,而是早在三四年前,在歸德鎮的總兵衙門裡,便有一個人完全地占住了我的心。代懿雖是我認可的丈夫,他也不可能取代此人在我心中的地位。 夏壽田的心被這幾句話牢牢地揪住了。「早在三四年前,在歸德鎮的總兵衙門裡」,這話裡的那人不就是自己嗎?熱血在他的胸腔裡沸騰著。儘管已年近半百,這股熱血依舊像年輕人一樣的激蕩奔湧。他雙手接過荷包,感情再也不能控制,緊緊地抓住叔姬的手,嗓音顫抖地問:「叔姬,你說的是我嗎?是我嗎?」 叔姬含著淚水點了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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