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 |
六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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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元洪本來就討厭袁世凱稱帝,他拒不接受武義親王之封,就是對帝制的公開反對。對懲辦禍首之事,他自然贊同。正準備按護國軍提出的名單一一捉拿,卻不料說情擔保的電報一封封飛到他的桌上。 首先是袁克定從洹上村墓廬打來電報,為他的表叔張鎮芳和他父親的老部下雷震春講情。黎元洪既然禮葬袁世凱,自然也不便拂逆服中的大公子的意,回電准予將張、雷二人從帝制禍首名單中劃去。接下來,馮國璋為段芝貴、袁乃寬討保。馮現在是北洋系的老大哥,黎要巴結他,當然要給他這個面子。於是段、袁的名字也劃掉了。然後,李經羲打電話給黎,說嚴複、劉師培人才難得,不宜關進牢房。嚴複的名望素為黎所知,劉師培的學問也讓黎的幕僚們佩服,這樣,嚴、劉也不通緝了。 黎元洪見四方都來保人,想想自己也要趁此機會保幾個才好。尋思本人乃是靠著革命黨的力量才有今日的尊榮,又何況革命黨潛在的力量很大,說不定哪天一聲喊,會又從四處冒出,須預先留個後路。他便以己身做保人,將李燮和、胡瑛的名字劃掉,本想連孫毓筠的名字也一塊去掉,只是孫為副理事長,目標大,保不得。 十三太保,去掉了八個,其他的如梁士詒、朱啟鈴、周自齊、孫毓筠四人都有人出來為他們講情說好話,惟獨楊度,普天之下無一人為他說話,相反地,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刊登罵他的文章,斥責他由騷動的進步主義的鼓吹者一變為君憲制擁護者,再變為民主共和的策士說客,三變為帝制復辟的禍首,真是個反復無常、賣身變節的無恥文人。有的文章還揭發他一貫嫖娼宿妓,多年前就從八大胡同裡拐走了兩個女人,如今又仗勢霸佔雲吉班的紅牌姑娘。為了討好這個煙花女,竟然貪污公款,用三萬銀元買了一件冒牌字帖送給她,還用四十萬元贖出來金屋藏嬌,千真萬確是個無品無行的風流蕩子。又申討他在全國一片反對聲中,仍然堅持帝制不改,與潮流為敵的罪行,是一個不折不扣十惡不赦的頭號禍國賊首。「楊度」二字,已被釘死在恥辱柱上。 這樣一個人,還有誰敢來為他討保說情呢? 槐安胡同楊宅,滿天陰霾,死氣沉沉。 李氏老太太和黃氏夫人向來不看報紙,也基本不外出,對世事的變化不知其詳。但西南邊打仗、洪憲年號取消、袁世凱死了這些大事還是知道的,又見皙子兩個多月不出門。婆媳倆也知道楊家遭到厄運了。李老太太便一個勁地燒香拜佛,祈求菩薩保佑。黃氏則在心裡念叨著,盼望丈夫平安無事。亦竹知道丈夫已陷在逆境之中,她也不會說太多的寬慰話,便只有事事順著他。作為這個大家庭的實際主婦,十來個人的吃穿日用都由她做主,她一天忙忙碌碌的,也沒有多少時間去苦惱。這個家庭中有兩個女人的內心最為痛苦,一個是叔姬,一個是靜竹。 叔姬本不太過問國事,在與代懿感情破裂獨居哥哥家的這幾年裡,她只是借書籍詩詞來撫慰心上的傷痕,來抒發她那似乎永遠是可望不可及的既遙遠又近在咫尺的幽怨的愛情。但這段時期來,她卻密切地關注著外部政壇風雲。她叫何三爺把京中所能見到的報紙都買下,凡是指責哥哥的文章,她一篇都不放過,讀後再剪下來分類保存。叔姬是個聰慧而情感專一的女人,又是一個胸懷較窄而執拗的女人,她看准的路她要頑強地走下去,她看定的人,她要固執地維護著。在這個世界上,她的心中只有兩個男子。她初戀的情郎夏公子,她終生不渝地偷偷地愛戀。她心中的偶像親哥哥,她排斥一切地全盤信任。她並非認為哥哥的事業一定偉大,相反,她並不太贊成帝制復辟,也從不羡慕達官貴人的權勢氣焰,她只是對哥哥有一種深厚的骨肉之情,她希望哥哥順遂發達,希望社會能容許哥哥盡情地展示自己的才智。她不能容忍有人用惡毒的語言沮咒哥哥,甚至連一句批評的話都容不下。她知道哥哥正當心事沉重之際,無情緒做事,於是自覺地替哥哥收藏檔案,哥哥總有一天會用得上的。 至於靜竹,則更是沉陷在極度的傷感中。靜竹的傷感是複雜的。皙子的事業沒有成功,他固執己見地走上了一條與潮流不合的道路。當年改變君憲信仰,轉而支持共和時,他也面臨著世人的指責,從而引起苦惱。作為一個普通女人,靜竹絕沒有什麼政治信仰,她也絕對談不出該以什麼方式來救國的大道理。但是,作為一個從苦難中熬過來的薄命人,她從本能上感覺到共和要比專制好,至少老百姓在名義上算是國家的主人。這幾個月裡,皙子卻狂熱地從共和功臣又退回到君憲老路上去了。眼下,在他碰得頭破血流神情沮喪的時候,儘管在理智上,靜竹也知道應該去勸慰勸慰他,但在感情上,她已經喚不出當年那份溫馨了。在她看來,自從皙子迷上帝制復辟後,不僅在政治信仰上入錯了門,而且從人生價值的取捨上來說,他也走上了邪道。在靜竹的心目中,皙子是一個清清純純重情重義的男兒,他在這個世界上是會靠自己的人品才具做出一番事業來,他會珍惜自己的初衷,會始終如一地愛自己曾經愛過的人,同時也會愛惜自己這個用愛情建立起來的家庭。即使做官,也會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做一個好宮,在外面為百姓辦好事,回到家裡來是個好丈夫、好父親。槐安胡同這個特殊家庭組合的前些年,皙子基本上是靜竹想像中的正派書生,但這一年來,他幾乎完全變了樣。 這種變樣還不只是表現在沉溺于雲吉班,以及後來為富金贖身置為外室,這尚在其次,在靜竹看來,主要的是皙子的心變了。他的心裡已沒有她們姊妹的重要位置了。這明顯地體現在他對亦竹的冷漠,對自己的疏淡。 靜竹記得,這一年來皙子幾乎沒有跟她親親熱熱說過幾次話。偶爾回家來了,也只是在她的房間裡站一會兒,既不關心她的病情,也不多談外間的情況,只是一個勁地說他忙,說了幾句不冷不熱的話後便匆匆走了。至於梳粧檯上那塊綠綢包的拜磚,他甚至連眼角都沒有瞧一下。 靜竹每每夜半醒來,想起這些事,便會揪心般的難受,眼淚止不住地會浸濕大半個枕頭。這時,她常常會打開綠綢,拿出那角拜磚來,失神地看著看著,腦子裡雜亂無章地遐想。她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先前那樣一個滿腔抱負滿腹才情的書生,一旦在官場得意,便會很快暈頭轉向,甚至連自己對著佛祖起下的誓言都會忘記,連自己傾心所愛的女人都會拋棄。究竟是官場這個地方不能進呢,還是皙子本人經不起權勢的蠱惑?究竟是人生不能久處順境呢,還是順境原本就是一口誘人墮落的陷阱? 有一點,靜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她平生所追求的理想破滅了。既然如此,活在這個世上也沒有多大的意義了,還不如離開為好。她藉口病已好,停止吃藥幾個月了,她自己心裡明白,她的生命力正在一天天地減弱。這一點,包括亦竹在內,槐安胡同的其他人都沒有覺察出來。 當然,槐安胡同裡痛苦最大的,莫過於他的主人楊度了。袁世凱死了,袁克定帶著一大群孤兒寡婦回洹上村守喪去了,袁氏王朝的謀士們或被通緝,或龜縮蝸居,已經風流雲散銷聲匿跡了,帝制復辟是徹底失敗了。作為帝制餘孽中的首犯,楊度一直在痛苦的反省之中。 面對著眼前的現實,一個巨大的疑惑使他始終難以解答。積極鼓吹帝制,固然有想當新朝宰相的一層原因在內,但捫心自問,想為國家謀求一個長治久安的國體的願望也是很強烈的呀!只要是一個正視現實的人,幾乎都不會否認這樣的事實:皇帝退位共和誕生這四五年裡,中國一天也沒有安寧過,不要說憲政沒有建立起來,就是連維持社會正常運轉的起碼秩序都沒有建立起來。過去都說只要把滿人的朝廷推翻了,中國就一定會強盛起來,但這幾年沒有皇帝了反而更亂。袁世凱討厭革命黨,革命党更仇恨袁世凱,那些不屬革命黨體系的人也不服從中央政府。這不明擺著是中樞缺乏應有的震懾天下的權威嗎?恢復皇權正是恢復權威,而由漢人來做皇帝,正是又有權威,又從異族的手裡擺脫了出來,豈不是兩全其美!楊度相信,正是因為此,才會有籌安會的宣言得到各省當政者的支持,也才會有全國一致地擁戴袁世凱做皇帝。但是,為什麼當蔡鍔在雲南那麼一喊,便會引起舉國震驚呢?蔡鍔手下只有三千多人,整個滇軍也不過萬把人,為何他們就敢與中央為敵,又居然屢敗前去征討的北洋勁旅呢?還有,陸榮廷、陳宦、湯薌銘這些人為何那麼快就宣佈獨立響應雲南呢?蔡鍔是不得重用,積怨在胸,陸、陳、湯這些人都是極受器重而又鐵心贊成帝制的呀,人心之變為何如此迅速? 在國外方面,日本的態度也使他百思不解。明明是竭力勸袁世凱行帝制,為何轉眼之間又堅決反對呢?一個自己行君憲而強大的帝國,卻不願它的鄰國仿效,難道說日本政府存心不願意看到一個強大的中國出現?難道說當初的勸說,是設下的圈套,有意引起中國的內亂嗎? 當初說行帝制,袁克定一倡議,舉國都擁護;而今說捍衛共和,蔡鍔一發難,又舉國都贊同。莫非說,中國各省的當政者都無頭腦,只知人云亦云、看風使舵?抑或是中國的政壇上還有另外一些深層奧妙,自己壓根兒就沒有摸到過?投身政治活動二十餘年的帝王學傳人,在這場滑稽劇般的變局中,幾乎懵懵然了。 不久,由新總統黎元洪簽署的通緝令發表了,原來的所謂十三太保去掉了八個,只剩下五個,又莫名其妙的加上三個,他們是原內史監內史夏壽田、原大典籌備處辦事員顧鼇及《亞細亞報》主筆薛大可。此八人「均著拿交法庭,詳確鞫訊,嚴行懲辦,為後世戒,其餘一律寬免」。 夏壽田見了這道通緝令真是哭笑不得。在整個帝制復辟期間,他只不過是一個忠於職守得總統信任的內史而已,既非策劃者,亦非活躍分子,像他這種身份的人都要被通緝的話,那通緝令上的名單至少要列百人以上!他來到槐安胡同訴苦。 楊度苦笑著說:「這是因為你的內史一職是我推薦的,別人又都知道你是我的多年摯友,把你列進來,無非是要加重打擊我罷了。這也是落井下石的一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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