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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昨天,由袁世凱親題「曠代逸才」的匾額頒賜到楊府的消息傳開後,長期活躍在政壇的兩個朋友已看得非常明白了:楊度的這篇大作是奉袁世凱之命而寫的,所謂的君憲救國,其實就是由袁世凱做皇帝來救國。

  既然中國宜實行君憲制,既然這個君王只能由漢人來做,那麼環顧當今天下,除開袁世凱,還有誰夠資格充當這個角色呢?他們決定在事情尚未完全明朗的時候,便去表示自己的支持態度。他們相信,憑著自己革命元戎的身份,既可以使恢復君憲這個設想得到大多數曾擁護革命的人的理解,又可以在君憲制建立後取得新朝的重要位置,改變眼前冷落的政治處境,而在自己取得高位實權後,又勢必能為憲政的建立做出重大的貢獻。于國於民子己都有利的事,為什麼不幹?

  楊度正思量著如何報答袁大總統的破格褒獎,並儘快地把袁氏王朝籌建起來的時候,得到這兩位資格又老功勳又大的革命家的支持,他心裡該有多麼的高興。他突然想到,應該趕快建起一個機構!

  「就叫做籌安會吧,取為國家的安定籌謀畫策之義。」孫毓筠興奮地說。

  「行,這個名字好!」楊度立即贊同。

  胡瑛也表示同意。

  楊度思考片刻後又說:「這個會仍按我過去倡辦的國事共濟會、共和促進會的形式來辦,即進行學術性的討論,號召全國關心國事的人來探討究竟是民憲好還是君憲好。我們當然是主張君憲的,但也要容許別人發表不同的意見。」

  胡瑛說:「既然是學術討論會,那還得請一兩個有名望的學者來參加。」

  「經武說的有道理。」楊度點頭,又問孫毓筠,「少侯,你說呢?」

  孫毓筠說:「應該,應該。」

  胡瑛說:「當今最有名望的學者,首推嚴幾道先生,而且他多次說過中國不宜共和的話。」

  「嚴先生如能參加,自然會給籌安會大為增色。」孫毓筠說,「還有一個人,此人名叫劉師培。如果他也能參加,那籌安會的學術味會更濃。」

  劉師培雖只有三十一二歲,卻是一個聲名久播的人物。劉師培字申叔,號左盦,江蘇儀征人,從他曾祖父那代開始世代治《春秋》《左傳》,又研究訓話音韻。到了劉師培的手裡,這兩門學問的研究達到了集劉氏家族大成的地步。他十九歲中舉,曾充任學部溶議官。劉師培醉心種族革命,曾改名光漢,在報刊上發 表過許多排滿的文章,影響很大。他參加過光復會,與蔡元培、陶成章、章太炎的私交都很好。一九○七年,劉師培夫婦東渡日本,一起參加了同盟會。後來又轉而信仰無政府主義,再後又與兩江總督端方搭上了關係。第二年,劉師培夫婦回國,端方聘請他為兩江督署文案兼三江師範教習。端方奉命赴四川鎮壓川民的保路風潮時被所統士兵槍殺,劉師培則為資州軍政分府拘留。

  辛亥革命成功後,章太炎發表保劉宣言,稱他為方孝孺式的讀書種子。蔡元培亦發表赦劉通信,讚揚他學問淵懿,通今知古。於是孫中山致電資州分府,叫他們釋放劉師培。劉師培被釋放後,立即受山西都督閻錫山的聘請充當晉署顧問。閻錫山又向袁世凱保舉,袁世凱便邀劉師培進京,任命他為教育部編審,參政院參政,授為上大夫。劉師培從資州被釋後便傾大力於學問,著作一本一本地出版,成為京師著名學者。

  孫毓筠補充:「我在端午橋督署裡多次與劉申叔談過話。此人雖不修邊幅,又性情偏激,但學問真的做得好,我很佩服。」

  楊度對孫毓筠說:「那好,你既是申叔的老朋友。他那裡,就由你去說。嚴幾道先生那裡,我去徵詢意見。」

  胡瑛說:「我也有一個朋友,湖南安化人。上海光復時做過淞滬總司令,民國成立後,孫先生又任命他為光復軍北伐總司令。」

  「哦,我知道,你說的是李燮和。」孫毓筠插話,又問胡瑛,「他現在也在北京嗎?」

  「他正在北京賦閑。」胡瑛說,「前幾天我們還見過面,他對我發牢騷,說現在是誰也不服誰,還不如再捧出一個皇帝來,反而服帖了。」

  大家都笑起來了。

  「這是英雄所見略同。」楊度說,「這樣說來,李柱中那裡,就歸經武去聯繫了。」

  第二天,楊度將與孫毓筠、胡瑛發起建立籌安會討論國體的想法告訴了袁克定。袁克定很支持,並表示立即上報總統,又說三個人少了,還要多聯絡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志。楊度又提出了嚴複、劉師培、李燮和。

  袁克定說:「這三個人都是有影響的人物,尤其是嚴複,若能把他請來,你們這個籌安會的名望就會大為提高。不過,這老頭子性情既高傲,脾氣又古怪,只怕是不大好講話。皙子,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楊度說:「我從未與這個老頭子打過交道。我也聽人說他自視甚高,認為自己是當今中國第一號西學人才,包括張香濤、郭筠仙、王紫詮、鄭陶齋等人都不能與他相比。」

  袁克定說:「此老脾氣也怪得很,最喜歡與人抬杠。大家都說東,他就偏說西;待到大家都說西了,他又偏要說東。」

  楊度笑了起來。

  袁克定接著說:「就拿他與家父的關係來說吧!家父在直督任上時,他在北洋水師學堂任總辦。家父看重他的西學,想延攬他進直督幕府。他卻說,袁某人算什麼,他怎麼配延請我!此話傳進督署,大家都很氣憤,倒是家父度量大,說自古來才子都有幾分狂妄,我也不跟他計較。那一年家父無故削職,舉世都是攻擊,他卻盛讚家父是國家的棟樑一之才,清廷此舉乃自毀長城。家父知道後說,又陵先生此時能說這樣的話真不容易。待到一民國成立。革命党要推舉家父做總統時,他又發怪論了。說家父練軍紀律不嚴,沒有練出一支強大的軍隊,只養出一批驕兵悍將,又說家父無科學頭腦。民國二年寧贛作亂,黃興、李烈鈞對家父發難時,他又說話了,說當今之世,平情而論,只有袁某人能當元首,別人還坐不穩哩!你說這老頭子怪不怪?」

  楊度笑著說:「是個大怪人,不過也是一個大直人。他說大總統培養了一批驕兵悍將,這話也不錯,馮國璋、段祺瑞這些人也的確是悍將。」

  袁克定素來討厭馮、段,他對這話沒意見,便說:「所以總的來說,家父還是很看得起他的,你一定要把他延攬進來。」

  為了投合嚴複的脾性,也為了不在他的面前說外行話,楊度把過去讀過的嚴譯名著《天演論》、《群學肄言》、《原富》等又重新翻閱了一下。又找出一些十多二十年前的舊報紙,如《直報》、《國聞週報》、《新民叢報》等,將嚴複發表在這些報紙上的文章泛覽了一遍。準備充分後,楊度穿戴整齊,去國子監周學胡同嚴宅遊說這位又陵老先生。

  在中國近代史上,嚴複可算是一位有著重要地位的人物。他是福建侯官人,祖上世代業醫。十四歲父親病故,家貧不能再讀書,遂去報考沈葆禎創辦的福建船政學堂,以第一名的成績錄取一,被目為神童。四年後畢業,被派往軍艦上實習。二十四歲那年,他和薩鎮冰、劉步蟾、方伯謙等三十人一同被派往英國海軍學校留學。三年後回國,被李鴻章調到天津,任教於新創辦的北洋水師學堂。在該校先後任總教習、會辦、總辦等職整整二十年。

  庚子年,嚴複避八國聯軍之難去上海,參加了由唐才常等人發起的保國會,並擔任副會長。以後歷任京師大學堂附設的譯文局總辦、復旦大學校長、教育部名詞館總纂。辛亥革命前一年,清廷賜嚴複文科進士出身,又賞海軍協都統銜。民國成立後,袁世凱先後任命他為京師大學堂總辦、總統府高等顧問、約法會議議員、參政院參政。

  嚴複的最大功德是翻譯了以《天演論》為代表的一大批西方名著,把「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等一整套西方理論引進中國,對中國思想界有著振聾發聵的作用。當時幾乎所有有志之士都如饑似渴地閱讀嚴譯名著,這些譯書使他們的視野為之開闊,耳目為之一新,生氣勃勃的西學知識給了他們認識中國改造中國的最新工具。

  中年時代的嚴複嚴厲地批判中國的傳統學問和傳統制度,但近十餘年來他逐漸地改變了過去的偏激態度,對傳統的學問和制度有了一個更高層次的認識。曆世愈久,他對中國的國性民質愈看得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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