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三七


  楊士琦跨前一步,張一麟、夏壽田緊隨在後,走到楊度的面前。楊士琦大聲說:「國史館楊副館長接令。」

  楊度一聽,不自覺地雙腿跪下,就像當年臣子恭接聖旨似的。

  楊士琦展開策令,朗聲念道:「國史館副館長楊度多年來勤勞國事,研習憲政,于國於民,多有貢獻。茲特授該副館長勳四位,並頒贈『曠代逸才』匾額一方,以酬勞勳而策激勵。此令。中華民國總統袁世凱。」

  楊士琦念完後,彎下腰來雙手扶起楊度,滿面堆笑地說:「皙子,恭喜你了。大總統親筆題贈匾額給你,這在民國尚是沒有先例的事。用一句前清老話來說,這真正叫做異數殊恩啊!」

  說罷打著哈哈笑起來。

  楊度望著楊士琦乾瘦的黑臉上浮起的奸笑,想起他在袁世凱的面前進讒言,壞了自己國務卿美夢的往事,心裡頓起厭惡,暗暗地說:楊士琦,想不到也有你到我面前來送匾的一天吧,有朝一日我做了宰相的話,連個侍郎都不會給你!

  想到這裡,他昂起頭來傲然地說:「楊左丞,辛苦你了,就請你將大總統的這方匾掛在我的廳堂正方吧!」

  說完也不理他,親熱地和張一麟、夏壽田打起招呼來。

  楊士琦心裡雖不是味道,見袁世凱如此器重他,也不便得罪,便命令抬匾的人進廳堂掛匾。他略為坐了一下,自覺趣味不大,便拉著張一麟先告辭出門。楊度留下夏壽田,細問袁世凱贈匾的原由。

  原來,袁克定將《君憲救國論》拿走後,馬上呈送給父親。袁世凱將這篇萬言策論仔細地讀了一遍,激賞不已。楊度說出了他心底裡想要說的話。他要說的話,一則不能說出,二來也難以自圓其說。然而在楊度的筆下,理論充足,說服力強,堂堂皇皇一片為國為民的苦心,簡直令人肅然起敬。他當即決定由段芝貴在武漢印二萬份,裝訂成小冊子,縣以上的官員人手一冊,並由政事堂發個秘密通令,命令他們好好研讀,寫出讀後體會,上交給各省巡按使,由各省巡按使再將情況綜合上報政事堂。為了表彰楊度所做的貢獻,除特授勳四位外,袁世凱還親筆寫了「曠代逸才」四字,命政事堂製成大匾頒贈。

  袁世凱自知書讀得不好,輕易不舞文弄墨,但偶爾靈感來了,也有驚人之作。他在山東巡撫任上時,費縣有個年輕的女子,過門不久丈夫便得了病,後來病勢日趨沉重,只剩奄奄一息了。這個女子決定與丈夫一起去死,便吞下金塊。第二天女子死了,卻不料丈夫從那天起病情大為好轉以至於痊癒。這位年輕女子的事蹟被鄉民四處傳揚,地方官又上報省城。袁世凱得知後也頗為感慨,心裡尋思著要為她掛一塊匾,遂叫身邊的幕僚們擬字。幕僚們擬了三四條,都是些陳言套話,他不滿意。最後,他自己提起筆來,寫下「一死回天」四個大字。這四個字確實用得好,幕僚們都自愧不如。

  袁世凱為頒贈楊度匾額的題字也想了很久。「曠代逸才」這四個字,既表達了他對楊度才學的高度讚賞,也甚合楊度此時國史館副館長的身份。

  楊度望著經過修整加漆而變得頗為大方莊重的這四個大字,心情很是激動。他感激袁世凱對他的《君憲救國論》的高度評價,更從這種評價中看到未來的輝煌前景。前清時期臣子得到皇上封賞時照例要上謝恩折,而今的大總統很快就要變為皇上了,也應該以謝恩折來表達自己的一片忠心。想到這裡,楊度提起筆來寫道:

  為恭達謝忱事。奉大總統策令:楊度授勳四位,給予匾額一方。旋由政事堂頒到匾額,賜題「曠代逸才」四字,當即敬謹領受。伏念

  度猥以微材,夙承眷遇,受命於危難之際,運籌於帷幄之中,愧無管、樂之才,幸遇于唐、虞之盛,謬副史館,方慚溺職,忽荷品題,惟祓

  飾之愈恒,實驚惶之無地。幸值大總統獨膺艱巨,奮掃危疑,度得以憂患之餘生,際開明之佳會。聲華謬寂,反躬自疾彌多;皮骨僅存,報

  國之心未已。所有臣感激下忱,理合恭呈大總統鈞鑒。

  寫完後,他重讀一遍,自覺通篇措辭得體,只是在「所有臣感激下忱」一句上停留片刻,最後還是將「臣」劃掉,換上自己的名字。眼前不稱臣,似乎更合宜些。

  正在玩味之際,餘三過來說:「有兩位客人來訪。」

  「是什麼人?」楊度隨口問。

  現在,前來道喜祝賀的人絡繹不絕。聰明的人都知道,袁世凱這一空前之舉,已將楊度抬到邁越一切人的地位上。楊副館長的超擢已是迫在眉睫了。略知內情的人更清楚,楊度與袁克定之間有非同尋常的結合。這種結合,必將給未來中國以最大的影響力。所有這些人,都要趕在此刻奔趨楊府,為自己日後預留地步。想起前些年的門可羅雀到今日的門庭若市,帝王之學的傳人更痛切地感受到權勢的重要性。

  「皙子,老朋友來了都沒有空見面了嗎?」

  還沒等餘三來得及回答,兩位客人便高聲說著話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這兩人,一個是孫毓筠,一個是胡瑛。

  九年前,孫毓筠因人告密,被兩江總督端方逮捕,楊度從東京寄來托保信。孫毓筠因此而感激楊度。辛亥革命爆發後不久南京光復,孫毓筠被釋放,立即被安徽革命黨人迎回皖省任都督。孫毓筠的皖督沒有做多久便被免職。免職後孫毓筠來到北京,又在楊度的安排下和袁世凱見了面。袁世凱與孫家鼐很熟悉,一向對這位狀元宰相表示欽佩。孫毓筠既然是孫家鼐的族孫,在袁世凱的心目中,他便與其他革命黨人不同,又加之楊度從中關說,見面交談之後,孫毓筠便取得了袁世凱的信任。約法會議成立時,袁世凱任命孫毓筠為議長,後又任命為參政院參政。去年,孫毓筠組織憲政研究會,致力於憲政研究,與楊度往來更為密切。

  胡瑛在辛亥革命後自封湖北軍政府外交部長。因為他為革命立過功,坐過牢,又口才極好,軍政府對他的自封予以承認。於是二十三歲的胡瑛便成為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任外交部長。胡瑛做了革命政府的外交部長後卻並不剪辮子,大家很覺奇怪,問他。他說革命尚未成功,我留下這條辮子大有用處,說不定我哪天去北京充當刺客還少不了它哩。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後,孫中山任命他為山東巡撫。胡瑛乃一介書生,沒有自己的軍隊,在山東呆不下去,無奈只得交出魯督一職。袁世凱把他召進北京,先任命他為陝甘經略使,後又任命他為新疆青海屯墾使,都是些徒有虛職而無實權的名目。胡瑛借考察日本墾政之名再次去東瀛。國民黨二次革命時,他因在日本沒有參與,袁世凱打發一個親信到東京請胡瑛回國。胡瑛在日本也沒有混出個名堂來,便回到北京再領新疆青海屯墾使虛銜。胡瑛回京時,楊度專門派人去迎接他。他們之間斷了多年的友誼又續上了。

  胡瑛尚不到三十歲,對這種身居高位而無實權的處境頗不滿意,仍然渴望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孫毓筠雖年過四十,但他平生抱負極大,也不甘於此時名曰風光而實為寂寞的高級幕僚生涯。胡瑛和孫毓筠兩人相同之處很多。除同為不滿現狀極思作為這點外,他們都是革命党元老,都為革命吃過苦,坐過牢,辛亥革命後都做過一省都督,又都沒有參加國民黨的二次革命。這些共同點使得孫胡二人成為新時期的知交。

  他們常常在一起交談,有許多共同的認識。他們都認為辛亥年的革命雖然把滿人推翻了,但沒有滿人皇帝的這幾年,中國並沒有進步。革命黨不能控制全國局面,被視為最有力量的袁世凱也不能控制全國局面。革命成功後,革命黨內部分裂,黨人爭權奪利,曾使他們十分失望。而袁世凱當大總統的這幾年,政治上的混亂,各省將軍、巡按使的跋扈坐大,一點也不亞于滿人當權的年代。革命前所盼望的民主憲政制度的建立、國家的安定富強,不是越來越近,而是變得越來越遙遠模糊了。

  冷寂的政治處境,再加上對國家的擔憂,使這兩個老資格的革命家心境頗為蒼涼。他們都看出了眼下這個大一統局面的維持,全靠的是袁世凱個人的威望和他的鐵腕,倘若袁世凱一旦死去,國家便會立刻陷於群龍無首互不買帳的分裂之中。熱心國事,喜當天下大任的稟賦促使他們常常思考一個問題:如何才能防患於未然,到底用什麼辦法能使中國真正走上富強的道路?

  前天,他們都得到了一本印裝考究的小冊子,這就是楊度所寫的《君憲救國論》。他們認真地讀完之後,都覺得楊度此時重提君憲救國舊話,並非完全沒有道理。

  近年來已成為憲政專家的孫毓筠深刻地認識到治理國家的關鍵,在於儘快建立完善的憲政制度,並且切實地遵循憲政制度辦事。至於這個國家是民主制還是君主制,並不是關鍵。也就是說政體才是一個國家的實質,而國體只是外在的形式。選擇哪種形式作為國體,則要依據這個國家的國情而定。中國實行了二千多年的君主制,老百姓習慣于在真命天子的神聖光環照耀下過日子。這種國情與日本最為相似,故中國最宜學日本的天皇制。共和以來的各種混亂,恰恰證明失去神聖天子後百姓心態的不平衡。

  孫毓筠的這個觀點得到胡瑛的贊同。兩位革命家一致認為,辛亥年的革命也是對的,沒有錯,因為這場革命把滿人推翻了。滿人不能再做漢人的皇帝,這是全國人民的心願。如果還是由滿人做皇帝領導憲政,這個憲政是不能建立的,因為人民在情緒上不能接受。要實行君憲制,這個君王也只能由漢人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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