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那時總統府已由鐵獅子胡同搬進中南海。袁世凱特地安排楊度住進他的辦公樓居仁堂附近的純一齋,以便早晚和他商量事情。楊度丟掉了交通總長的職務,卻住進了中南海,令北京官場一片豔羨,有人甚至認為他才是真正的國務總理。

  袁世凱的臨時總統已做了一年多,他對「臨時」二字頗不滿意。但當時代替憲法的臨時約法只能產生臨時總統,要變臨時為正式,則必須先由國會制定憲法,再依憲法選舉總統。憲法的制定非一朝一夕之事,於是有人建議先制定總統選舉法,選出正式總統來,再制定憲法。這個建議當然符合袁世凱的心意,總統選舉法很快便制定出來了。

  經過三輪投票,袁世凱才勉強當選,比起十七張選票都投給他的當年來是大不相同了。袁世凱對議會很失望。他便想借國民黨幾個月前組織討袁軍與他對抗的事,下令解散國民黨。國民黨一旦解散,國民黨籍的議員則不合法,沒有了國民黨籍的議員,議會便也名存實亡了。他將此事徵求內閣總理熊希齡的意見,熊頗覺為難。因為對於一個民主憲政的國家總統而言,他無權解散一個合法的政黨。袁世凱探得了熊希齡的心思後並不做聲,幾天後他再次召見。

  熊希齡走進居仁堂會客廳,袁世凱客客氣氣地接待,兩人坐下談話。剛說了兩句,一個人進來報告:「英國公使朱爾典前來遞交國書。」

  袁世凱對熊希齡說:「朱爾典是我的老朋友,他要來遞交英國國王的親筆信,我不能不接待他。你先到隔壁房間稍坐一下,朱爾典很快就會走,我們再接著談。」

  熊希齡起身說:「不要緊,總統先接見英國公使吧!」

  一個侍衛將熊希齡帶進隔壁小房間。熊希齡將房間打量了一下,見裡面佈置得簡單而雅潔,他的目光被桌上擺著的一個信套所吸住。走近一看,信封上寫著:呈大總統閱。左上角有袁世凱親筆寫的兩個字:絕密。什麼事這般「絕密」?出於好奇,熊希齡將信封拿起,從裡面抽出一張紙來。熊希齡一看,不覺臉色陡變。原來上面寫的是:參劾熊希齡盜竊熱河行宮珍寶事。熊希齡匆匆看了幾行。劾文揭發熊竊取了行宮中大量秘珍奇寶,其間尤以字畫古董為多。看著看著,熊希齡兩手抖了起來,終於不敢再看下去了,顫顫抖抖地把紙塞進信封裡,頹然坐在沙發上發呆。

  原來,熊希齡在未出任總理之前,正是在熱河做都統,熱河行宮在他的管轄之下。熱河行宮是清代帝后的避暑山莊,嘉慶皇帝、咸豐皇帝都死在這裡。行宮裡收藏數不清的國寶,清王朝覆滅後,這裡的管理人員換了人,原有的一套宮禁破壞了,行宮中時常有國寶失盜的事發生。據分析,多為監守自盜。

  熊希齡做熱河都統時,有意整頓行宮。他親自去行宮查勘,制定許多規矩。在行宮住了半個月後,他啟程回府。回到都統府裡,馬弁抬來一口木箱子,說是行宮送的當地土產,熊希齡沒有在意。晚上,朱氏夫人打開木箱子看時,除棗梨等土產外,另有一包用油紙包好的卷軸。去掉油紙,展開卷軸,卻原來是三幅北宋宮廷字畫,它們分別為宋徽宗、黃山谷、米南宮的作品。翰林出身的熊希齡本極喜好前賢字畫,仔細把玩這三幅作品,真正是滿心喜悅,愛不釋手。他知道這一定是藏在行宮中的真跡,是行宮監守人員賄賂他的。有心退回去,又太捨不得了,腦子裡翻來覆去地鬥爭了許久,終於還是悄悄地領了這份情。當然,從那以後,整頓行宮的條規也便成了空文。有時熊希齡想起此事,心裡也有點愧疚,但隨之很快釋懷。不料這塊心病居然被人揭了出來,並由此而給他堆砌了許多不實之詞,又居然告到總統這裡來了,心中有鬼的熊希齡嚇得虛汗直冒,臉色慘白。

  這時,侍衛進來請他出去,說英國公使已走,總統要繼續與他談話。

  熊希齡再次走進會客廳時,袁世凱立即關切地問:「秉三,你怎麼啦,臉色不對頭,哪裡不舒服?」

  袁世凱這幾句話問得熊希齡愈加心慌,忙答:「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袁世凱親自端來一杯水給他:「喝口水吧,剛才讓你久等了。」

  說著遞過一張紙:「秉三,你看看這個,若無意見,請你副署。」

  熊希齡一看,正是前兩天說的解散國民黨的事,袁世凱已命人擬好了解散令。此時的熊希齡,已再無勇氣與袁爭辯了,看都沒看完,便將自己的名字歪歪斜斜地簽上。

  袁世凱立刻公佈命令,明文取消國民黨,追繳所有國民黨籍議員的證書、徽章,連李烈鈞起事前已聲明脫離國民黨的人及跨党分子也不能例外。這些議員必須限期離開北京,並具五人以上保結,擔保他們離京後不反對政府。不久,袁世凱又正式下令解散國會,這個命令也同樣由熊希齡副署。

  一天清早,熊希齡起床後隨便翻閱報紙,赫然見那份參劾已登載在報紙上。熊希齡不能再無表示了,他函請內務部轉告警察廳查究其事。警察廳並不查究,將原信轉到熱河地方檢察廳。熱河檢察廳居然在熊希齡的信上批了「飭具訴狀,原件卻回」八個大字。一個地方檢察廳竟然敢對內閣總理如此無禮,熊希齡終於明白自己其實是一個毫無能力的傀儡,他只好辭職。袁世凱派他的親家孫寶琦代理總理,名流內閣也隨之解散。民國第四任內閣的壽命只有半年。

  從一九一二年三月到一九一四年二月,兩年時間裡,新成立的中華民國,便走馬燈似的換了四任內閣。於是,國人一提起民主共和便搖頭歎息,他們不知不覺地懷念起前清王朝來。不少有見識的人都說:中國的國情大概不適宜於民主,還是專制合適些,因為中國的國民,無論是百姓還是官員,都缺乏民主共和的素養。

  楊度眼見得國家動亂的政局和人們的歎息失望,他常常在思考一個問題:兩年來的現實,是不是證明了民憲這個體制並不適於在中國施行,而自己多年來所追求的君憲制度或許正是中國走向穩定強盛的康莊大道呢?

  這一天,楊士琦來到純一齋,與楊度閒聊天。

  「憲法馬上就要公佈了,總統即將根據新憲法撤消國務院而改設政事堂了。」楊士琦是前清繼袁世凱之後任直督的楊士驤的弟弟,他以擅長謀略和文辭而得袁世凱的信任。這兩年來,他一直沒有在內閣任職,只是作為袁世凱的私人參謀活躍在政壇,頗有點類似楊度的處境。他知道廢國務院設政事堂,其目的是在集權。政事堂不對國會負責,只對總統個人負責,猶如前清的軍機處。正因為此,政事堂的國務卿就可以用私人。論私交,他和楊度都是袁世凱的老友,都可能是國務卿的人選。楊士琦是一心巴望著這個職位的,故先來試探楊度的口風。

  楊度也想做國務卿,只是近來在與袁的接觸中,他還沒聽出袁有讓他出任國務卿的意思。他沒有猜到楊士琦的內心活動,因為在他的眼裡,楊士琦的才幹尚不足以充當民國「軍機處」的領班。

  楊度隨口答道:「是呀,不知誰來做這個國務卿。」

  「皙子,我對你說實話吧!」楊士琦乾瘦的臉上露出一副誠洛的模樣。「辛亥年南方鬧革命的時候,我就看出項城並不忠於清室。他家世受國恩,不便直接從清室取政權。他的打算是利用同盟會和革命軍的力量來推翻清室。清室一推翻,項城和革命黨的合作關係失去了紐帶。以他的性格,必然要排斥革命黨而獨霸天下。所以這八個月來罷贛、皖、粵都督,出兵甯贛,解散國民黨,解散國會,都是意料中的事。現在項城的目的達到了,他可以不受任何約束來辦事行政。目前擺在項城面前的是兩條路,一是維新,一是守舊。維新就得起用新人推行新政,守舊就要把從前的舊官僚找出來,恢復舊制度。你在項城的夾袋中是新人的魁首。我看項城維新的可能性大些,你要早做準備,擔當大任。」

  楊度想起從甲午、乙未年來,在前清官場中,袁世凱一直是維新派的首領,現在做了總統,無疑會行新政。既行新政,必然要起用新人才。楊士琦說得對,自己是當然的新人才的魁首,是應該早做準備。他興奮地說:「杏城兄,倘若項城叫我當國務卿的話,我一定請你做我的左丞。

  楊士琦聽了這話後心裡酸溜溜的,肚子裡說,這個不自量力的楊皙子,他真的以為國務卿就是他的哩,美夢別做早了,口裡卻說:「好哇,皙子兄若看得起我,我當然會盡力襄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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