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九六


  善耆時任民政部尚書,案子落到了他的手裡。善耆知道人心同情革命黨,為收攬人心,他主張從輕發落。又模仿西方對待政治犯的態度,審訊時讓汪精衛站著說話,而不按通常的跪著的方式說話。汪精衛既然抱定殺身成仁的決心,便毫不害怕,在公堂上並不乞求寬免、而是侃侃高談革命排滿的主義,又替黃複生開脫,把一切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拉。羈押期間,他料定自己必死無疑,在獄中做了四首五言絕句。有敬佩他的獄卒將這四首詩帶了出來,一時廣傳人口,交相稱譽。尤其是其中第三首「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更是光彩耀人,足可以跟譚嗣同的就義詞媲美。汪精衛刺殺攝政王的壯舉和他視死如歸的革命氣節,使得他成為全國人人景仰的英雄。無論是革命党還是立憲黨,無論是官場還是市井,只要提起汪精衛,大家都敬佩不已。

  不久判決下來,汪精衛、黃複生終生監禁。消息公佈後,革命黨人松了一口氣,陳璧君更是大喜過望,現在可以來從容設法營救了。陳璧君和胡漢民等分頭募款。陳母拿出四千塊私房錢,她自己更是翻箱倒篋,凡可動用的全部拿出,打點上上下下管牢獄的人員,請給汪、黃生活上以照顧。然後再去官場活動,希望能給予減刑,但錢花了不少,進展則不大。

  前幾天,皇帝下了罪己詔,並宣佈要赦免戊戌政變以來的政治犯。陳璧君欣喜異常,她尋思著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大牢中的情郎。挖空了心思,她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昨天她煮熟了十多個雞蛋放在一個竹籃裡,請一個打了幾次交道的牢卒送給汪精衛,又悄悄地塞給這個牢卒五塊銀元。牢卒接過錢,仔細看了看籃子,見除雞蛋外的確再無其他東西,便帶了進去交給汪精衛。

  汪精衛接過雞蛋,心裡很高興,他剝開蛋殼吃起來。雞蛋用鹽茶五味煮過,很好吃。他一連剝開幾個。忽然,他發現其中一個蛋殼像是經人剝開過。他小心地將這個雞蛋的殼子剝開,意外地看到裡面夾著一張小小的紙條。紙條上寫著四個字:忍死須臾。不用多看,他一眼就認出這是陳璧君的筆跡。汪精衛欣喜若狂。這四個字分明告訴他,只要再稍微忍耐一下,便有出獄希望了。

  想起馬上就可以獲得自由,馬上就可以見到一直在外面關心、援救自己的心上人和革命同志,汪精衛興奮得徹夜不眠,他要準備一件珍貴的禮物來回報情深意厚的戀人。望著鐵窗外流瀉清輝的明月,他一字一句地填出了一闋《金縷曲》:

  別後平安否?便相逢淒涼萬事,不堪回首。國破家亡無窮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離愁萬鬥。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常攜手。

  一腔血,為君剖。淚痕料漬雲箋透,倚寒衾循環細讀,殘燈如豆。留此餘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愧戴卻頭顱如舊。

  跋涉關河知不易,願孤魂繚護車前後,腸已斷,歌難又。

  快要天亮的時候,他朦朦朧隴地睡著了。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夜間填的《金縷曲》又浮上心頭。他覺得這首詞情意是再深切不過了,但是不是略顯得傷感了一點,應該把調子提高些才好。正在琢磨著,獄卒打開鐵門進來了:「汪兆銘,隨我出去,有一個老爺要見你。」

  汪精衛從地鋪上爬起來。獄卒走上前,拿出鑰匙來打開他手上和腳上的鐐銬。汪精衛感到奇怪:坐牢一年半了,多次提審,從來都是戴著鐐銬的,這個老爺是何許人?

  汪精衛隨著獄卒走到一間簡陋的會客室。剛進門,一個服飾考究的中年人忙起身走前幾步,一邊說:「精衛,你受苦了,還認得我嗎?」

  這不是楊度嗎,五六年沒有見到他了,他怎麼會來牢裡看我?汪精衛正在尋思著,楊度已走到他的身邊,雙手握著他的手,將他上上下下仔細地看了看,面色悲戚地說:「你瘦多了,來,坐下說話。」說著,扶他在桌邊坐下。楊度誠懇的關心,使汪精衛頗為感激。他問:「聽說你在朝廷做了大官,為何要來這裡看我?」

  楊度笑著說:「這些事以後再說。我今天特為來告訴你,你明天就要出獄了,恭喜你!」

  「明天,明天就要出獄了?」儘管接到陳璧君「忍死須臾」的紙條,他已估計到坐牢的日子快要到頭了,但絕沒有想到明天就可以出獄,更沒有想到前來告訴這個消息的,不是典獄官,而是多年來已無交往的楊皙子。

  「是的,明天就出獄!」楊度雙手壓著汪精衛放在桌面上蒼白乾瘦的手,點著頭說,「法部的特赦令明早就會宣佈,我剛從法部出來,親眼看著他們蓋了印後,趕緊來到這裡告訴你。」

  「你在法部親眼看了他們蓋印?」汪精衛怎麼也不可能想到自己的案子會與楊度聯繫在一起。自己是推翻朝廷的革命党,楊度是朝廷的官員,雖說過去曾經是好朋友,但因政見不同早已分道揚鑣了,坐牢一年多,也沒聽說他問過,怎麼會突然管起自己的事來,真不可思議。「這麼說,是你幫忙放我出牢的?」

  「另有人在幫你的忙,我不過走腳跑腿罷了。」楊度依然笑著說。

  「誰幫我的忙?」汪精衛追問。

  「過幾天我會告訴你的。」楊度鬆開手,說,「宣武門外大街小羊角胡同裡,已為你準備了一套四合院,明天中午會有一輛大馬車來接你。你先住進這套院子,若不滿意再換。」

  「皙子兄,你能不能通知到陳璧君,要她明天來接我。」汪精衛顧不得細問楊度為何為他準備房子和馬車,便急著提出了這個要求。他太想念陳璧君了,他盼望出牢門第一眼見到的便是令他魂牽夢繞的情人。

  「陳璧君是誰?」汪精衛的案子裡沒有陳璧君的名字,楊度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住在哪兒?」

  「陳璧君是我的同志,又是我的女友。」汪精衛的眼睛裡放出了亮光,隨即又搖搖頭說,「不過,她住在哪裡,我也不知道。」

  聽說是汪的女朋友,楊度立刻說:「不要緊,不管她住在哪裡,我都會找到她。明天馬車先去接她。」

  「謝謝你了,皙子!」汪精衛臉上開始露出笑容,又問,「黃複生呢,他明天出不出獄?」

  「明天和你一起離開這裡!」楊度答得很乾脆。

  「太好了!」汪精衛又笑了起來。「出牢後我和他一起住。」

  「行。」楊度說著,從衣袋裡取出一張銀票來說,「這是八萬銀元,你收下。」

  「你這是做什麼?」汪精衛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推了一下。

  「你聽我說。」楊度把銀票再推過去。「你在牢中吃了一年多苦,身體摧殘得很厲害,出獄後要好好滋補滋補,療養療養,這就需要錢。另外,你現在是一個全國聞名的大英雄了,出獄後各方人員都會來拜訪你,你也得回拜回拜。這些應酬最要錢花,你先拿著用。」

  「皙子,我怎麼能用你的錢,你發財了?」汪精衛還是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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