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九五


  「我和他在日本法政大學裡是同班同學,很要好。此人在革命黨裡極有威望。您不妨先要載灃放他出牢,然後我再去看他。」

  「行。」袁世凱下意識地摸了摸鬍鬚說,「皙子,你也不忙著回北京見汪兆銘,還安心在我這裡住幾天,看看局勢的發展如何,我們再定下一個步驟。今天就說到這裡吧,明天菊人來,我還有些事情要安排。」

  中國的歷史車輪在那一段短短的時間裡,以曠古未有的快速度在前進著,幾乎每一天都有舉世矚目的大事發生。

  十月二十日,徐世昌匆匆來到彰德會晤了袁世凱。二十一日,朝廷全盤接受袁世凱所提出的六個條件:一、明年即開國會,二、組織責任內閣,三、寬容參與此次事變的人,四、解除黨禁,五、委以指揮水陸各軍及關於軍隊編制的全權,六、給予十分充足的軍費。二十二日,湖南宣佈獨立,共進會員焦達峰被推舉為都督。二十三日,九江宣佈脫離清政府,新軍標統馬毓寶被立為都督。二十四日,陝西獨立,士官生出身的新軍管帶張風翽為都督。二十七日,姍姍來遲的蔭昌被朝廷從武昌召回京師,袁世凱被任命為欽差大臣,全權節制全國水陸各軍。當天,袁世凱指示馮國璋發動攻擊,漢口大智門被北洋軍奪取。

  二十八日,黃興、劉揆一、宋教仁等人分別從香港和日本趕到上海匯合後抵達漢口。二十九日,山西獨立,閻錫山被推為都督。同日,駐在河北灤州的第二十鎮統制張紹曾聯合第三鎮協統盧永祥、第二混成協協統藍天蔚、第三十九協統伍祥禎、四十九協統潘榘檻通電朝廷,要求在本年內召開國會,起草憲法,廢除皇族內閣,重組責任內閣,朝廷若不答應,將進京兵諫。三十日,在這道最後通碟的威脅下,載灃不得不以皇帝的名義下罪己詔。又下令釋放戊戌政變以來一切政治犯,命資政院連夜起草憲法。載灃擔心張紹曾真的兵諫,不僅不指責他,反而下令嘉獎,又授張侍郎銜,派為長江宣撫大臣。

  載灃的朝廷已到了搖搖欲墜的地步了。

  十月三十一日,西南邊睡又爆出新聞:雲南獨立,蔡鍔被推舉為都督。

  蔡鍔從日,本回國後,先是在江西、湖南軍事學校任教職,後來到了廣西,歷任新軍總參謀官兼總教練官、陸軍小學總辦。蔡鍔以卓越的軍事才幹和嚴格自律的品德,在新軍中享有很高的聲譽,升遷很快,二十七歲便升為協統。今年年初奉調赴雲南,任駐滇新軍十九鎮三十七協協統。在武昌起義及湘贛秦晉等省紛紛獨立的影響下,他在昆明率部擁護革命,被部下一致推舉為軍政府都督。

  得到雲南獨立的消息已是半夜了,載灃連夜急電洹上村,幾乎以哀求的口氣請袁世凱捐棄前嫌,火速出山。同時告訴袁,只要他一旦受命,奕劻內閣即刻辭職。

  第二天清晨,見朝野內外一切時機都已成熟了,袁世凱這才公開宣佈出山視事。

  如同皇帝出巡似的,從洹上村到彰德車站,沿途擺開了異乎尋常的隆重儀式。披紅掛彩的專車在站台上發出高昂的鳴叫,從德國進口的全套西洋軍樂器奏起凱撒得勝曲。臨登車時,袁世凱握著楊度的手說:「皙子,我到漢口停留幾天後就會回京師去,麻煩你先期會見汪兆銘。新內閣裡我已經給你留了一個位置。」

  第二天下午,楊度回到了北京,袁世凱在彰德車站的許諾給了他無比的喜悅。想起再過幾天後,自己就是新內閣的成員了,一股躊躇滿志的激情全身湧動。他覺得這次彰德之行為自己人生目標的實現,已跨出了關鍵性的一大步。他無暇與靜竹、亦竹道別後的離情,他要馬上找到汪兆銘,和這位老友商量關係中國前途和命運的大事,而此時的汪兆銘還蹲在刑部大牢裡。

  同盟會在東京成立時,汪兆銘便以法政大學生的身份參加它的活動。法政大學畢業後,他並沒有回國,成了一名職業革命家。他奉行激烈的革命排滿主義,與楊度君主立憲的主張截然相反。汪兆銘少年氣盛,愛僧分明,沒有楊度那種兼容並蓄的氣度。因為政治信仰不同,他後來不願意跟楊度多往來。楊度幾次主動找他,他的態度都很冷淡。於是二人雖同在東京,卻幾乎斷絕了聯繫。

  出身師爺家庭的汪兆銘,從小練就了一手好文章,口才也極好,說起話來有條有理滔滔不絕。當他的文章和論辯以革命大義充實起來後,便格外的氣勢磅礴銳不可當。他因此受到了孫中山、黃興的特別器重,擔任同盟會三部之一評議部的部長。又主辦《民報》,與梁啟超的《新民叢報》展開針鋒相對的鬥爭,一時間弄得飲冰子在他的面前相形見細。

  汪兆銘在《民報》上發表文章時以「精衛」二字作筆名,時間久了,大家都叫他汪精衛,本名反而不多叫了。「精衛」二字無疑來自《山海經》中「精衛填海」的典故,意欲效精衛鳥銜西山之石以填東海之水。但汪兆銘其實不是這種性格的人。他渴望一舉成大名,只想做轟轟烈烈聲動四海的大事,受不了默默無聞持之以恆的艱難磨折。他多次對人說,革命好比煮飯,火和鍋共同使得生米變成熟飯。火的功能在一烈字,炬火熊熊,光焰萬丈,但很快就熄了。鍋的功能在一恒字,水不能蝕,火不能融,水火交迫,皆能忍受。火如同革命黨人的一往無前,捨生取義。鍋如同革命黨人的百折不撓,再接再厲。汪精衛自認缺乏恒心耐心,他願做火,燃出奪目光焰來,隨即很快毀滅,也是很榮耀的。

  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他極為仰慕古代的荊柯、聶政,視「流血五步,伏屍二人」為最為壯烈的事業。那個時代持汪這種思想的人並不少,暗殺之風因而在革命党人中盛行。萬福華行刺王之春,吳樾行刺出洋五大臣,徐錫麟刺殺恩銘,都是轟動一時的大案。當同盟會內部鬧矛盾,章太炎攻擊汪精衛只可做白面書生而不配做革命家時,汪久蓄於胸的豪氣頓發。他決計離開香港北上,馬上去做一番真正革命家的豪壯事業。

  汪精衛有幾個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一是四川隆昌人黃複生,一是四川內江人喻培倫。還有一個女士,原籍廣東番禺,出生在南洋檳榔嶼的陳璧君。

  陳璧君的父親為南洋巨商,思想頗為開明。她的母親傾向革命,參加了同盟會。在這種家庭裡長大的陳璧君迥異於一般女子。她熱心國事,胸懷大志,雖身處異鄉,愛國之心卻十分強烈。當汪精衛在南洋鼓動革命宣傳排滿時,陳璧君和她的父母都去聽演講。汪精衛充沛的革命激情,口如懸河的辯才,吸引了陳氏一家。尤其是汪精衛的堂堂儀錶翩翩風度,更是緊緊地勾住了這位待字閨中的少女芳心。為了國家,為了愛情,陳璧君毅然捨棄富裕的家庭、平靜的生活,跟著汪精衛做起時時都有殺頭危險的革命家來。他們幾個人組成一個暗殺集團,暗殺的對象是滿人大官。

  那時兩江總督端方是革命黨人的大敵,他正奉命移督直隸。汪精衛估計他會從南京坐船到漢口,然後再坐火車北上。於是來到漢口,選擇大智門車站下手。誰知端方不走此路,而是從南京到上海,再坐海輪到天津。汪精衛失望之餘,轉而決定去北京。汪精衛抱著一死成仁的決心進京,他咬破指頭給摯友胡漢民寫了八個字:我今為薪,兄當為釜,要胡在他死後交《中興日報》發表。又給在南洋的同盟會員寫信:「弟雖泣血於菜市街頭,猶張目以望革命軍之入都門。」

  到了北京後,會照相術的黃複生在和平門外琉璃廠火神廟開了一家守真照相館,作為掩護。他們就在照相館裡住下來,做各種準備工作。

  汪精衛把目標選定為奕劻。但奕劻每次出王府都前呼後擁,警衛森嚴,無從下手。後來恰逢載洵、載濤從歐洲考察海軍回來,他們便到前門車站等待。又不巧,載洵兄弟隨從極多,他們從未與兩位皇叔見過面,認不出誰是載洵兄弟,也只得作罷。最後,他們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擒賊擒王,殺掉滿人第一號頭目——載灃。

  幾經一周拆後,他們看中了離醇王府只有幾十步遠的銀錠橋。這裡清靜,又是載灃入朝的必經之路。去年四月的一天夜裡,喻培倫和黃複生偷偷來到銀錠橋。他們先把炸彈安在橋上,然後再去裝電線。誰知事先沒有測準確,臨時才發覺線短了幾尺,只好把線收起。正準備取出埋在土中的炸彈時,看到有一個人蹲在橋邊,於是只得暫時避一下。就在這個時候,王府大門打開,走出幾個打燈籠的人。黃、喻怕被發覺,就離開了銀錠橋,打算明晚再來取炸彈。待到第二天晚上再去取時,炸彈已被人挖走了。

  汪精衛分析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被王府的人取走了,那必定會興師動眾,鬧得滿城風雨。另一種可能是被老百姓取走了,老百姓一般都不會報案,則無事。一連過了四五天,風平浪靜,一點事都沒有。汪斷定炸彈是落在老百姓手裡了,便派喻培倫、陳璧君去日本再取炸藥來北京製造炸彈。

  誰料他們判斷錯了。一炸彈當夜即被王府那幾個打燈籠外出的人取走。王府嚴密封鎖消息,將炸彈送到外國使館去鑒定。洋專家鑒定後說:「炸彈威力很大,中國造不出,必定是外國造的。外殼大而粗糙,應是就近制的。」

  王府依據外殼的線索,找到了製造這顆炸彈的鐵工廠。又由鐵工廠的老闆帶著便衣偵探在琉璃廠附近認出了黃複生。這樣,黃複生連同照相館的所有夥計都被抓了起來。汪精衛本住在另一個地方,夥計中有一個人曾給汪送過飯,於是汪也沒躲過。

  當報紙將這一特大案子公佈于世時,海內海外都震驚了。在日本的陳璧君悲痛欲絕,立即就要隻身入京營救,被孫中山、胡漢民等人勸止。同盟會決定設法救援,但一時卻無從下手。然而,汪精衛、黃複生命大,他們遇到了一個較為開明的審判官,此人便是肅親王善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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