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八九


  就這樣,袁世凱在洹上村兩年多來安然無事。看起來他真的是不出大門,與外界斷絕了一切往來。其實,朝廷的細末,京師的動向,天下的大事,統統都在他的心裡裝著。

  武昌的事情,他昨天就知道了,心裡很有點快慰之感。他當然不是站在革命黨人一邊,快慰他們的勝利,而是快慰在天下大亂面前焦頭爛額束手無策的攝政王的狼狽相。

  「載灃呀載灃,這個攤子看你如何來收拾!」袁世凱越想越得意。到了吃中飯的時候,他吩咐多上幾個菜,他要和前些日子從項城老家趕來的三哥好好地喝兩盅!

  袁世廉和袁世凱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但外表上卻沒有多少相似之處。袁世凱眼大唇厚,袁世廉秀目薄唇;袁世凱長身短腿,袁世廉窄肩細腰;袁世凱精氣充沛,袁世廉佝僂疲倦;袁世凱即使穿上布衣芒鞋,也有一股豪傑之氣;袁世廉即使身著蟒袍玉帶,也抖不出半點威風。然而,袁世凱對這個胞兄很親切。因方小時候在家裡,他們曾受過嫡出的大哥、二哥的欺侮,共同的命運將他們常常聯為盟友。兒時的這份情誼,老來似乎更顯得珍貴。

  「三哥,早兩天我們兄弟照的相片已經印出來了。」喝了幾口酒後,袁世凱微笑著對世廉說。

  「哦!」袁世廉異常驚喜,忙放下筷子說,「放在哪兒,快拿出來給我看!」

  袁世廉有生以來還從未照過相片,知道有照相這回事,也還是前兩年聽別人說的。他覺得既新鮮有味,又叫人不可思議。「哢嚓」一聲,人的模樣就不走分毫地留在紙上,洋人發明的這玩藝兒真叫絕!聽侄兒們說彰德府新近開了一家照相館,世廉就想去照一張試試。

  「三哥,不要進城了,叫照相的到洹上村來吧!」

  袁世凱很能理解三哥的心情,真的把照相師招到洹上村來了。那天袁世廉很是興奮,在書房,在樹下,在花前,認認真真裝模作樣地照了好些張。最後,袁世凱說:「三哥,我和你一起照一張吧!」

  「中!我也正是這樣想的,日後好帶回家給你嫂子侄兒們看看。」世廉心裡很快活。

  老兄弟倆一起走到養壽園,又登上一隻漁船。

  袁世凱說:「三哥,我們倆化個裝吧,都穿上蓑衣,戴上斗笠。你化裝個架船的,站在後面撐篙。我化裝個釣魚的,坐在前面垂釣。中嗎?」

  「中,中!就這樣照最好!」見老弟有如此雅興,世廉歡喜極了。

  化好了裝,正要照了,袁世凱又叫人提個漁簍來放在身邊。於是兩兄弟煞有介事地擺好姿勢,照相師忍住笑按下快門。

  袁世凱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照片來。世廉興致勃勃地看著,激動地說:「老四,你看上面的人還真像我哩!」

  「是你自己照的,不像你像誰呀!」袁世凱笑道。

  「還是這張好!」袁世廉最後指著兄弟倆的化裝照,眯著眼睛說,「還真像回事哩!這梢公,這釣翁,都是真的。不說明白,哪個知道是我兄弟倆!」

  「哈哈哈!」望著照片上自己的神態,袁世凱開懷大笑起來。

  「三哥,我這兩天還專門為這張照片寫了兩首詩哩!」

  「喲,還寫了詩?」袁世廉忙放下照片,說,「給我礁瞧。」

  袁世凱從小起,為了應試,也做過不少八股文,寫過不少試帖詩,不過他不樂於此道,儘管掛了兩個詩社社長的名,詩卻始終沒有做好。以後當軍隊統帥,做督撫,辦不完的大事小事,他乾脆再也不吟詩了。偶爾需要應酬時,幕僚中自有高手代筆,無須他費神。這兩年住但上村,畢竟空閒了,有時讀點唐詩宋詞,也便萌動了附庸風雅的念頭。他於是邀請彰德府裡有點名氣的文人常來走走,和他們談詩論文,自覺此中亦有樂趣。不知不覺間居然留下了百來首詩詞。袁克文最是熱心做詩人。父親每有所作,他都奉和。又把父親的詩、自己的奉和詩,以及常來養壽園聚會的清客文人的詩都收集起來,端端正正地錄在一個簿子上。袁世凱見了高興,給它取個名字叫《圭塘酬唱集》。擬再有百把首後便把它刻印出來,散發給親朋好友,讓他們知道自己不僅能做事,而且也會吟詩,是個文武雙全的人物。

  袁世凱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世廉打開一看,寫的是兩首七律,題目叫做《自題漁舟寫真二首》。他饒有興趣地吟道:

  身世蕭然百不愁,煙蓑雨笠一漁舟。釣絲終日牽紅蓼,好友同盟只白鷗。

  投餌我非關得失,吞鉤魚卻有恩仇。回頭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須一笑休。

  「有意思,有意思!」袁世廉連連點頭稱讚,又念第二首:

  百年心事總悠悠,壯志當時苦未酬。野老胸中負兵甲,釣翁眼底小王侯。

  思量天下無磐石,歎息神州持缺甌。散發天涯從此去,煙蓑雨笠一漁舟。

  「這首詩還要寫得好些。」袁世廉放下詩箋,正正經經地說,「慰庭,不是三哥討好你,你在洹上村寫的詩,比三十年前在項城老家寫的詩好多了。」

  「三哥,你這話我喜歡聽。」袁世凱笑著說,厚厚的嘴唇咧開著,益發使兩撇八字鬍顯得濃密粗硬。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用手抹了抹鬍鬚說:「三哥,昨天克文對我說,他有一個江湖朋友能畫煙畫,問我要不要他表演表演。」

  「煙畫是什麼?」袁世廉對這些世俗趣事極有興致,忙插話。

  「就是用煙來畫畫。我也沒見過,克文把他吹得神乎其神。既然三哥也有興趣,就叫他來表演表演吧!」

  「中,中!」袁世廉邊說邊端起了酒杯。

  袁世凱吩咐叫二公子帶他的朋友上來。一會兒,袁克文帶著一個三十多歲的黑瘦漢子進來了。那漢子背後斜著一個長長的布袋子。

  「克文,這就是你說的會畫煙畫的朋友嗎?」袁世凱指著客人問兒子。

  「是的。」克文垂手回答。

  「叫什麼名字?」袁世凱問客人。

  「在下名叫薄祖德。江湖上都叫俺薄煙杆。」

  袁世廉聽了心裡發笑:這個綽號取得好,他既會用煙畫畫,又黑黑瘦瘦的,活像一根老煙槍。

  「哪裡人?」

  「小人世居南陽府,家就在臥龍崗不遠。」

  「克文說你會用煙畫畫,你畫個畫給我們看看。」袁世凱不再多問話,向薄煙杆努了努嘴。

  「在下獻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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