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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由本生父監國攝政王載灃抱著坐在寶座上的溥儀,今天全一身龍帽龍袍。縮小的九條五彩金龍在雲霧江海之間翻騰跳躍,張牙舞爪地拱衛著這位年不滿三歲、高不及兩尺的人間真龍天子。這位小小的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壯觀的場面,雖坐在父親的懷抱裡,仍不免心裡害怕。待到淨鞭響過,炮聲雷鳴,鼓樂震天,群臣山呼萬歲時,他卻由害怕到恐懼,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皇上登基大哭,這可是亙古未有的奇聞。跪在前面的聽到了哭聲,個個驚慌失措,不知如何處置;跪在後面的雖聽不到哭聲,但見前面亂了程序,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跟著亂了套。載灃心急如焚。他毫無辦法制止三歲小兒的啼哭,只得連連哄道:「不要哭,快完了,快完了!」

  攝政王的原意是登基儀式快要結束了,不料慌不擇言,說出一句最不吉利的話來。跪在前面的親貴大臣們聽到這話後都嚇得惶惶不安。

  溥儀登基後,改明年為宣統元年,尊光緒帝為景皇,廟號德宗,上皇太后徽號為隆裕。王公大臣都蒙恩賞,袁世凱也加太子太保銜。不見禍害,反得重賞,正當袁世凱懷著僥倖的心理暗自慶賀的時候,禦史王景純的一道參劾折被遞到攝政王手中。

  這道奏摺以亢厲的辭氣、扎實的證據揭露袁世凱在山東巡撫和直隸總督任上目無朝廷,擅用職權,靡費錢財,挪用公款,結黨營私,勾結洋人的種種不法情事,及投機鑽營,首鼠兩端,媚上欺下,陽奉陰違等等惡劣的品性。懇請懸袁世凱之頭于正陽門外,以安先皇久抑不伸之屈志于九泉,謝臣民宿昔積壓之憤怒於天下。

  原來,這正是善耆、鐵良、良弼等人為倒袁奪權而精心策劃的第一步。載灃捧起這道參勸折,長久地玩味著。不要說袁世凱出賣德宗,挑起兩宮不和的滔天大罪,也不要說袁世凱營建自己的私人軍隊,嚴重威脅祖宗江山的叵測居心,扒掉這些公憤不提,光從私仇這一點上,載灃就和袁世凱勢不兩立。

  那是袁世凱剛接替李鴻章當上直隸總督的時候,才過不惑之年便身居制台高位的項城新貴,決心在直隸這塊京畿重地做出些名堂來,將聲名烜赫的李文忠公壓下去。他對直隸各項政事都勤勉努力,給人一種勵精圖治的形象。袁對近年來直隸舉辦的新政尤加關注。

  那時直隸的採礦業較各省都為發達,其中以臨城和開平兩家煤礦最為著名。臨城煤礦由李鴻章試辦,後來移交給鈕秉臣督辦。鈕與比利時人沙多私自草約,將該礦產業房地統交沙多管理,名為合辦,實為盜賣。袁查出這中間的弊端後,立即廢除草約,派唐紹儀、梁敦彥先後與沙多重訂中外合辦章程,將主權收回了。事情辦得順利,袁世凱也因此贏得了愛國、精明等美譽。

  開平煤礦的情況與臨城煤礦類似。但處理開平一案時,袁卻遇到了麻煩。

  開平系由李鴻章委託唐廷樞開辦,唐死後由張翼接任礦局督辦。庚子年八國聯軍入侵時,張翼圖謀私利,與德國人崔德琳、英國人墨林相勾結,簽訂條約,將煤礦轉為中外合辦,在英國註冊。袁上任後親臨開平視察,發現該礦及礦區範圍的河道、口岸、土地等均落入英國人之手,大為惱火,親自約見英國駐華公使,與之辯論,同時嚴厲責問督辦張翼。張矢口否認賣給英國,聲稱已派律師赴英國控訴,採取拖延的手段對付袁。袁上奏朝廷,指出口岸、河道、土地乃朝廷疆域,決不能任人私相授受,請朝廷飭外務部向英國聲明開平煤礦及礦區範圍內的土地等斷不能屬￿英國。朝廷准奏。勒令張翼兩個月內收回。但半年過去了,一點動靜都沒有。原來,張翼不是鈕秉臣,他有過硬的後臺。這後臺便是醇王載灃。

  張翼原是醇王府裡的小吏,因聰明能幹、善於奉迎而深得載灃的歡心,保舉他步步高升,最後竟升到侍郎高位,再由侍郎改任督辦。張出事後便去找老主子載灃,載灃也居然替他向袁求情。袁這時才知道這一炮打錯了人。但事情已鬧開,各方都很關注,慈禧因不知內情還誇獎袁實心辦事。袁一心要抱慈禧的大腿,同時也想把愛國美名弄得更光彩,於是不買載灃的賬,堅決要毀掉私約,重立公約。載灃惱怒起來,暗中鼓勵張與袁頂著幹。結果,儘管袁再度參劾張,但直到袁上調軍機處,此案並未了結,而袁與載灃的私仇已成死結了。

  「袁世凱可恨!」載灃將幼折重重地往桌上一甩,下定決心要借這份奏疏來執行老佛爺的遺囑,為了祖宗的江山,也為了他個人除掉這個可惡又可怕的敵手。

  載灃將拆子批給內閣,指示交《京報》刊登出來。第二天,《京報》赫然登出了劾折全文。本來就動盪不安的京師局面變得更加混亂了。袁世凱的對頭們、嫉恨者,以及一批好事之徒們都在拍手叫好。袁的親信則預感到大禍已臨頭,人人自危。更多的人則冷眼旁觀,估計朝廷內部將有大事出現。

  袁世凱本人見到《京報》後更是惶恐不安。憑著幾十年的官場經驗,他已看出一場對著他而來的有預謀有計劃的行動已拉開了序幕,令人恐怖的後果正在等著他。他不能坐以待斃,嚴峻的現實迫使他不能不冷靜思考對策。他想起徐世昌送給他的錦囊妙計。妙計雖好,但還得借助一個人幫忙,這個人只有奕劻最合適。這天深夜,袁克定奉父命溜進了慶王府。

  第二天一大早,年過古稀的奕劻坐轎來到醇王府。鬚髮皆白的慶王以謙卑恭順的禮節向侄兒載灃請安作揖後,便大罵袁世凱是個偽君子,多年來以假面目欺騙他,前天看了《京報》才知竟是這般惡劣,就憑這一點,殺頭亦不過分。接下來,奕劻懇切地對載灃說,殺袁世凱不是小事,弄不好就會出意外,此事必須謹慎。一要與張之洞商議商議。張為三朝元老,國之柱石,在文武大臣中德高望重,處一言九鼎之地位。二要先與北洋各鎮統制、協統打個招呼,安定他們的心,否則鬧出兵變來,那婁子就大了。

  奕劻這番好心好意的進諫果然很起作用,載灃全部採納了,一心要把此事辦得妥帖周到。他吩咐內閣擬一份諭旨:據禦史參劾,袁世凱罪情嚴重,擬革職查辦,交法部嚴懲。用軍機處的名義發給北洋六鎮,要各鎮統制、協統發表意見。同時,他本人親自打轎來到錫拉胡同張寓,做出一副敬老尊賢的姿態,當面徵詢張之洞。

  張之洞見攝政王親臨,顫顫巍巍地走出大門外跪地恭迎。載灃雙手扶起張,誠懇地說:「老相國禮節過重,實不敢當。」

  「王爺親臨寒舍,老臣不勝榮幸。」張之洞彎著腰將載灃迎進客廳。他知道載灃已不同過去,攝政監國,日理萬機,非有極端重要之事是不會親自來的。上過茶後,他吩咐家人關好房門,不准任何人再來打擾。

  詢問了一陣張之洞的身體狀況之後,載灃立即進入正題:「老相國,《京報》上的參劾折您看到了嗎?」

  載灃的語氣儘管很溫和,但張之洞聽了,卻似乎感到有一股壓力正在向他壓來。從立嗣會議沒有袁世凱參加那夜起,他就預感到袁的困境即將到來,現在不證實了這個預測嗎?多方面的形勢對袁已是極不利了,只是他目前還弄不清楚載灃本人的意圖,而這,卻是關鍵中的關鍵。他打起精神答道:「老臣已看過。」

  載灃本想以這句話引發起張對此案的看法,卻不料張只說了這五個字,便閉著嘴不做聲了。客廳裡炭火燒得很熱,但載灃卻感受到一絲寒冷。他只得自己先開口:「袁世凱世受國恩,老佛爺和德宗在世時也對他倍加器重,調入樞垣,倚為長城。皇帝踐位,即加太子太保,殷望他與老相國等老成大臣們一道,輔佐朝政,共圖中興大業,卻沒有想到他竟是這樣的不堪信任,頗令人寒心。」

  載灃說罷,搓著雙手,做出一副很惋惜的樣子。張之洞專注地傾聽載津的話,腦子裡緊張地思考應對。

  載灃去年進軍機,原是慈禧為抵制奕劻而做出的倉促決定。那時奕劻鑒於四方攻評過多,心萌退志,但他又不甘心交出權力,想以兒子載振入軍機來替代自己。他在慈禧面前流露出這個意思。自從楊翠喜案發生後,慈禧對載振就沒有好感。她不便明拒,便以慰留的口氣對奕劻說:「時事日艱,老成不可輕去,讓載灃跟你學習一兩年後,你再回家享清閒去吧!」

  奕劻知慈禧不同意載振入軍機,從那以後便不再言退字。不久,載灃奉命入軍機。接著,張之洞也由武昌來京師。軍機處共事期間,載灃對張之洞倒是客氣得很,口口聲聲老相國,並不擺王爺的架子。張之洞也喜歡他。認為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只要肯虛心請教,不自以為是,還是可以造就的。一年相處下來,張之洞越來越失望了。這位天潢貴胄除態度謙和外,其他地方,也並不比別的黃帶子強多少。軍機處討論國家大事,他一般都不發言,硬要他講話了,也講不出一句精彩中肯的話,提不出一項可行的措施。張之洞時常想起徐致祥的那番話,為皇室乏才而深自歎息。卻不料就是這樣一個駑駘庸才,卻偏偏在慈禧死後,一夜之間便成了國家的最高主宰者。張之洞期待他與自己商議軍國大事,以便讓他能夠擔起這副重擔,誰知這些日子來他卻陷於一班子親貴子弟的包圍圈中。在張之洞看來,載灃已經昏頭昏腦了。又是建御林軍,又是要廢軍機處、建總理內閣制,心躁氣浮,毫無章法。刀已經抽出來架到袁世凱的脖子上了,再來試探,這還有什麼用呢?

  張之洞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慢吞吞地說:「袁世凱也是夠不爭氣了。不過,老臣離死期也不遠了,這些事也不想多過問了。」

  載灃聽出張之洞的弦外之音,忙說:「老相國,您怎麼能這樣 說,您是三朝元老,曆多識廣。皇帝年幼不懂事,我也還年輕,閱歷不多,朝廷還要靠您來掌舵哩!」

  載灃這幾句話,說得張之洞心裡舒坦多了,滿是皺紋的臉上開始露出一絲笑容。他仰起頭來問載灃:「王爺,王景純的話已說明白了,他是要殺袁世凱以謝天下,您認為如何呢?」

  載灃沒想到張之洞反客為主,倒先問起他來,想了一下,說:「老相國,袁世凱為官幾十年,要說沒替國家辦事,也說不過去,但他結黨營私,尤其是在新軍中培植個人勢力,乃奸臣之作為。朝廷處新舊更替之際,必須採取嚴厲的措施,否則壓不住民心。我想,嚴懲一下袁世凱,借他的頭來樹立新朝的威信,也不是不可以考慮的。」

  說罷,兩隻眼睛盯住張之洞。載灃這種異樣的眼光,使張之洞的心不安起來。一向沒有主見的載灃竟斷然說出這種話來,一定是有一股強大的勢力在支撐著他。這股勢力無疑正是包括徐世昌在內許多朝廷大臣所指的親貴少壯派。張之洞深感事態已非常嚴重了。

  張之洞是一個忠實的儒家信徒,安社稷濟蒼生,從來就是他的胸懷志向。張之洞又是當今漢人第一臣,他清醒地看出殺袁的背後是一場由來已久的滿漢權力之爭的激變,保護受傷害的漢大臣,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張之洞也是一位精于自衛的官僚,從袁的遭遇,他很自然地聯想到自己今後的處境。所有這些,都使得他認為,此時此刻是自己應該站出來說話的時候了。載灃既然不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物,他相信自己可以說服其懸崖勒馬。

  張之洞費了很大的勁,將身子儘量挺直點,肅然問:「王爺,您今番來老臣這兒,是來告訴您的決定,還是來垂詢老臣的?」

  載灃趕緊答:「我特為來與老相國商議此事的。」

  張之洞又問:「王爺,您是要老臣說假話,還是要老臣說真話?」

  「當然請老相國說真話。」攝政王突然想起史書上所記載的那些敢於與君王抗爭的骨鯁之臣來,他覺得對面的這個老頭子很有點古風。深宮長大個性脆弱的監國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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