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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都是那個老太婆多事,生怕她死後娘家人沒權,臨走了還要扔下一句攝政王與太后共同稟政的渾話!」載洵氣呼呼地說。

  「自古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今後麻煩事兒總有的是!」載濤接話。

  「今兒個叫你來,是想我們娘兒四個商議一下,有件大事得馬上辦。」劉佳氏轉過臉對載濤說,「老七,這事是你提的,就由你說吧!」

  「四哥,是這樣的。」七貝勒載濤生得身材高大,濃眉長眼,神態之間隱約保存著祖先的剽悍之氣。「你現在身為皇上的本生父,不叫你太上皇,你也是太上皇了。皇上小,一切事都要你拿主意,不必事事都去與太后商議,她一個婦道人家有幾多見識。未必姑媽掌了我們愛新覺羅氏大權四十多年,她這個侄女又要來學樣不成!」

  「七弟,你說的就是這檔子事?」載灃望著不大馴服的小弟弟,不知怎的,心裡總有幾分怕。

  「不是,他有大事要跟四哥說哩!」載洵插話。

  「老六,你還是讓老七自個兒說吧!」劉佳氏邊說邊指指大腿。那丫環蹲下來,半握著兩個拳頭,在老太太的大腿上輕輕地捶打。

  「昨天,毓朗、鐵良到我府裡,我們談了一個下午。他們說現在老太婆已死了,四哥當國了,大家要協助他,把咱們大清江山弄得中興起來才是。」

  毓朗也是個貝勒,他除了聲色犬馬之外,也好讀點書,過問點朝政,號稱宗室中的翹楚。鐵良畢業於日本士官學校,位居陸軍部尚書,一向被公認為滿人中的後起之秀。

  聽了這句話,載灃頗為感動地說:「難得他們二位有這個心。怎麼個中興法,你們有什麼好主意嗎?」

  「這正是我要跟四哥說的。」載濤挺起腰杆,侃侃而談,「咱們祖先從關外進關內,從李自成手裡奪下這片江山,靠的什麼?靠的是咱們八旗子弟的鐵騎刀槍。這二百多年來鞏固這片江山,靠的是什麼?也是靠的我們八旗子弟的鐵騎刀槍。聖祖爺當年在木蘭狩獵時諄諄告誡:騎射為我滿洲傳家之寶,子孫後世不可丟棄。從嘉慶爺那代起,我八旗子弟開始沾染漢人柔靡之氣,慢慢丟棄了騎射這個傳家之寶。後來白蓮教作亂,不得不依靠漢人的綠營。再後長毛造反,連綠營都不行了,只得依靠曾國藩的湘軍。小時候聽老王爺說,幸而曾國藩老實,多少人勸他造反,他都不動心,他若動了心,說不定這江山就是他的了。」

  這句話,載灃也親耳聽父親說過兩次,今天由比他小四五歲的弟弟口裡說出,他覺得味道有點兒不大對勁。

  「鐵良說,曾國藩雖沒造反,但他卻開了一個很壞的頭,湘軍淮軍成了漢人的私家武裝。而現在又有一個人步曾、李的後塵,卻比曾、李還要做得過分。毓朗乾脆點明了這個人。」

  載洵接過話頭:「我知道,他們說的是袁世凱的北洋軍。」

  載灃默默點頭,開始明白過來,他的六弟七弟今天就是沖著袁世凱而來的。慈禧的臨終遺囑他死死地記住了,但袁世凱身為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要殺他,沒有一個正當的理由,能服得了滿朝文武嗎?載灃為此躊躇不決。再說,現在百日國喪期未滿,無論如何不能做這種事。再急,也要讓皇帝登基、百日喪除之後。不過,鐵良等人的支持也是很重要的。

  他問七弟:「陸軍部這一年多來,把北洋六鎮管住了嗎?」

  載濤答:「哪裡管得住!除第一鎮本是咱們京師八旗子弟外,其他五鎮,名義上屬陸軍部管,其實骨子裡還是聽袁大頭的。」

  載洵說:「各鎮想換換協統、標統,都差不多換不下去,他們都抱成一團兒。鐵良說,前些年流行的那句北洋軍只知有袁宮保,不知有大清朝的話,看來不假。」

  載灃聽了這話,心裡沉重起來。如果真這樣的話,殺了袁世凱,不會激起北洋軍兵變嗎?

  載濤說:「四哥,你不是說過德國親王的十六字真訣是強幹弱枝之本嗎?從前礙著那個老太婆的疑心不好實行,現在不正好辦了嗎?」

  載灃點頭表示同意。那是七年前《辛醜條約》簽訂之後,中國方面除了在北京城為斃命於義和團事件中的德國公使克林德建紀念碑外,另遣專使前往德國謝罪。這個專使便是醇王載灃。載灃到德國後,目睹德國皇室的權勢強大,十分羡慕。他向德國親王威廉·亨利請教。威廉告訴他:欲強皇室,須掌兵權;欲強國事,須修武備。載灃將這十六字奉為金科玉律,回國後屢次向他的兄弟們提起。載灃不敢明奏,他怕慈禧懷疑他想奪取軍權。

  「七弟,你是說要建立一支咱們自己的軍隊。」載灃目光灼熱地望著母弟,心裡想:到底是親兄弟,心總是向著自家人的。

  「北洋新軍當然不能解散,但不能倚為心腹,我們要在一鎮之外再建立一支皇家御林軍。」載濤顯然是早已成竹在胸了,他條理清楚地說,「這支御林軍全由我們純血統的八旗子弟充任,初步計劃招一萬人。它有兩個責任,一為禁衛京師,二為各省新軍培養中級以上將領。我們將在一萬人中培養兩千名軍官,全國二十鎮新軍,每鎮分一百人,管帶以上的軍官全由御林軍中派出的人充當。這樣,全國二十鎮新軍就全部掌握在我們的手裡了。四哥,你看呢?」

  二十歲的濤貝勒神氣活現地看著他的哥哥,仿佛這個宏偉的計劃頃刻之間便可實行似的。毫無一點實際經驗的攝政王也被七弟的這個計劃說得興奮起來,連連稱讚:「好,好得很!」

  劉佳氏忙笑著說:「老七,你真出息了,比起老爺子當年來強多了。」又轉臉對載灃說,「我看你兄弟的主意很好,就叫他做御林軍總管大臣吧!皇家的軍隊,還只有自己的親兄弟掌管才放得心哩。」

  載灃對母親這個口諭沒置可否。一來他覺得七弟從沒挨過軍事的邊,年紀又這樣輕,既無才幹,又無經驗,一萬御林軍,能統率得了嗎?二來這樣大的事,得開親貴大臣、六部九卿會議商討才行,退一步說,也得跟隆裕商量商量呀。」

  看到哥哥在沉默,載濤大不耐煩了,冷下臉來問:「額娘的話,你到底說行呢還是不行?」

  對於這個被母親嬌寵慣了的老麼的脾氣,載灃是知道的。他賠著笑臉說:「七弟,你對軍事一向接觸不多,一下子當統領,吃得消嗎?」

  對於哥哥的小看,載濤很氣憤,大聲說:「四哥,這點你放心,我可以叫鐵良和毓朗幫我維持一段時間,我到德國留半年洋,回來就行了。」

  說著站起身來,拍打著胸膛:「咱們努爾哈赤的後代,天生的將材。四哥,我向你保證,不出三年,咱們的御林軍要強過袁世凱北洋軍十倍!」

  劉佳氏忙趁熱打鐵:「老七,行,像個天潢貴胄的樣子有你的這支軍隊在,你侄兒的位子就是鐵打的了,你哥也省了好多心。」

  這分明是再次催載灃認可。他心裡琢磨著:皇家是要掌握一支強有力的軍隊,帶領這支軍隊的人也只能是自己的兄弟,何況這個建議又是載濤自己提出來的,這個總管不給他又給誰呢?論能力的確是不夠,先讓鐵良、毓朗幫他一把,讓他歷練歷練也說得過去。再說,若是不答應的話,額娘的面子上也過不去。但是,總得要跟隆裕太后打個招呼吧!

  「七弟,這事我還得和隆裕太后商議一下。」

  「她一個婦道人家知道什麼?」載濤火了起來。「咱們愛新覺羅氏的家不能再讓外姓人來當了!」

  劉佳氏一向對光緒皇后冷淡,現在她更反感隆裕來干涉她的兒子們的好事,便也附和說:「老四呀,你要拿出男子漢的派頭出來。現在才開始,你就這樣軟軟遝遝的,事事都要和她商量,日後她就不會把你放在眼裡,那咱們大清朝就得又供養一位老佛爺。看你二哥生前那副窩囊勁,我就作嘔。你們父子若像他那樣,聽憑一個女人安排,我不如乾脆死去,眼不見為淨。」

  劉佳氏這番話給載灃很大的刺激,他想了想也是,便說:「好吧,御林軍的統領大臣就由你來做,叫鐵良、毓朗做你的助手吧!」

  劉佳氏笑道:「這才是我生的兒子!」

  載洵坐在一旁一直沒有做聲,眼看著老七搶走了一項好差事,心裡火辣辣的。趁著他們討價還價的當兒,他把朝廷各部的肥瘠掂了掂,他要擇肥而噬。

  這是個典型的公子哥兒,從小在保姆丫環叢中眾星拱月般地捧大,縱逸放肆,一無所長,卻又自以為是天之驕子,無所不能。他記得小時候跟著父親去大沽口巡視北洋水師,那些西洋進口的兵艦威武雄壯,開動起來,在大海上奔走如飛。不要說艦上的管帶了,就是一名普通的水手都神氣得不得了。假若做一名指揮全國所有兵一艦的大臣,那可真了不得。既有兵權,又比那些土裡土氣的刀槍棍棒要時髦百倍。好,就把這個差使要過來。想到這裡,他很興奮。

  待到濤貝勒的交易剛剛做好,洵貝勒開口了:「四哥,組建御林軍是樁很好的事,任命老七做統領更是重要。不過,還有一件迫不及待的事,四哥你太忙了,眼下還沒有想到。」

  「六弟,我的確是忙,許多事都顧不上,正要你們來提醒我。」載灃望著老六,不知這位胞弟肚子裡藏著什麼花招。

  「四哥,咱們親兄弟,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像母親一樣長得矮矮小小的,毫無一點軍人氣質的洵貝勒說,「甲午年,北洋水師之所以全軍覆沒,關鍵的原因是朝廷沒有一個專管水師的部,把這樣一支重要的軍隊交給一個總督去辦,太輕率了。我們大清國海岸線幾千里長,過去吃虧就吃在沒有一支強大的海軍,洋人欺侮我們,主要在海面上。四哥,現在你來當國了,咱們再不能受洋人的欺侮,咱們要建一支強大的海軍。」

  載洵說得慷慨激昂起來,儼然是一位熱情的愛國者。載灃頻頻點頭:「六弟說得對,大清朝不能沒有一支強大的海軍。」

  載洵直截了當地表明瞭自己的目的:「要建海軍,先要籌備海軍部。四哥,你把這事交給我吧!」

  載灃還沒開口,劉佳氏又開腔了:「老四,你看你多福氣,剛做監國,兩個兄弟就自願來做你的左右手,老七管陸軍,老六管海軍,一對金剛忠心耿耿地護衛你們父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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