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六三


  「沒有。」克定知道父親的心思,但楊度並沒有說出「袁宮保」三個字來,他也不好捏造。「父親,楊度還有一本從蔔者手裡得來的奇書,名叫《大周秘史》,是當年吳三桂手下的一個大臣,在大周政權失敗後偷偷寫下的一部史冊。兒子看過,受益不小。兒子想把這本書推薦給父親看,見父親這一向很忙,故未提起。」

  袁世凱一向祟尚實幹,不把太多的時間用在讀書上,但出身書香門第的他決不是武夫莽夫。小時候在父祖輩的嚴格督促下,他也曾認真讀過四書五經,練就一手端正的楷書,也能寫得出通順的文章,做得出規矩的律詩。他因此也看重讀書人,尤其是那些有經濟之術的讀書人。于軍政有用的書,他也間或讀讀。吳三桂這個歷史人物,袁世凱對之有濃烈的興趣,特別是他身邊人所寫的秘史,其中一定有許多外人不知的東西。袁世凱正需要這種書,他盼咐兒子:「你去拿來,我翻翻。」

  袁克定從自己房間裡拿來《大周秘史》,雙手呈給父親。袁世凱接過,前前後後地看了看,又翻開內頁來仔細瞧。「這是一本年代久遠的書。」他以行家式的口氣做出結論,然後鄭重其事地打開第一頁,赫然見扉頁上題著一段短文:

  世人皆曰吳三桂為叛臣逆子,吾獨謂三桂一時人傑也。觀其少封通侯,雄踞邊關,明廷倚重,滿人畏憚,當是時,昂揚乎一代名將

  也。當李闖發難,崇禎自戕,中原無明君,關外有英主之時,三桂獨能審世變,識時務,引滿洲鐵騎入關,速平內亂而寧靜華夏。其多

  次規勸滿主重漢人,複唐制,用舊官,慎殺戮,實安邦之良策,治國之佳謨。後多爾袞氏屠城焚室,血洗江南,乃滿人野性之暴露,初

  非三桂本意也。

  有鑑於此,三桂移居雲南,陽受藩王之封,做朝廷順民,暗中招兵買馬,鑄錢囤糧,欲圖漢人復興大業,雖兵敗垂危,楚歌四面,

  猶登臺祭天,建號改朔,其事敗則敗突,然大周一朝,孰能從史冊上抹掉?即此一舉,非大英雄能為乎?何況國丈席上,識真美人于風

  塵之中;千里驅兵,救愛妾於敵軍之手;十裡笙歌鼓樂,通宵香花燈燭,迎圓圓於血火戰場之上。古今中外,有如此之真男子如此之真

  名士乎?吾謂吳三桂一時之人傑,當不為故作高論聳人聽聞也。

  楊皙子識於撫劍觀書閣

  袁世凱笑道:「楊度不人云亦云,倒也難得,看來此書對吳三桂有些不同流傳的記錄,我翻翻看。」

  袁克定說:「兒子看楊皙子這人有過人之識,日後有可能成為父親身邊的房、杜。」

  說到這裡,他瞟了一眼父親,見父親的嘴角明顯地抽搐了一下。他心裡高興,忙回到主題:「兒子想,父親不如賣個人情給他,命令二弟收回聘禮,成全他的好事。二弟的性格我知道,他頂多難過十天半個月,待再遇到一個漂亮女人,就會把一切都忘記了,而楊皙子卻會感激一輩子。您看呢?」

  「行!」袁世凱不再猶豫了。「你去告訴克文,人家的女人不能強要。」

  「是!」克定高興地答應,正要轉身離開書房,又被父親叫住。「你還要正告他,今後要老老實實地讀書,學習做事,若再這樣今日一個明日一個地換小老婆,看我不打斷他的脊樑骨!懂嗎?嗯!」

  「兒子這就去告訴二弟!」

  當袁克定把他父親的決定告訴楊度時,楊度對袁世凱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感激,迫不及待地趕到西山,把這個喜訊告訴靜竹和亦竹。亦竹滿心歡喜。靜竹則是又高興又痛苦。她深深地愛著皙子。多年來,皙子是她整個生命的支柱,而現在她卻不能和皙子結為夫妻,她能不為此悲傷嗎?

  「靜竹,這兩天收拾一下,我回城去叫一輛大馬車來,把你和亦竹都接到城裡去。槐安胡同的房子很寬敞,住城裡到底比住西山好些。」楊度興致勃勃地說,「亦竹這下解脫了憂慮,慢慢地,我再替她尋一個婆家。靜竹,你安心把病治好,病好後我們就完婚,今後再不分開了。」

  楊度這番深深的情意,使靜竹十分感動。楊度愈是這樣地愛她,她愈覺得自己要為心愛的人著想。病得這個樣子了,不但不能給他帶來歡樂,反而要給他增添很多麻煩,靜竹心裡如何能安?她下定最大的決心,要以最懇切的態度來說服楊度。

  靜竹握著楊度的手,雙眼啥著淚花說:「皙子,我和亦竹這就搬到槐安胡同去,但你必須接受我的要求,否則我就不去。」

  「靜竹,我曾經對著佛祖起過誓要娶你,況且這十年來你為我吃過許多苦,現在我怎麼能因為你的病而背棄自己的諾言呢?我決不能那樣做!」

  見楊度仍是這般癡迷,靜竹不得不把話說得更明白了:「皙子,你聰明過人,卻為何在這件事上如此的不明白!我靜竹這一世,不管與你完婚不完婚,我的一顆心早就給你了,我也早就認定自己是你的人了。不要說眼下病癱在床,就是今後好了,恢復了健康,我也不會離開你,永永遠遠和你在一起。」

  楊度高興地說:「這就好,這就好,我們再不分離了。」

  停了一下又說:「靜竹,既然這樣,那你為何總要我跟亦竹結婚呢?」

  靜竹慎道:「你真是一個呆子!亦竹這樣一個漂漂亮亮的姑娘,你難道不喜歡?」

  「喜歡!」楊度立即說明。這是他的心裡話,那年在廟會上遠遠地看見她,就喜歡她了,她的身段和靜竹一樣美。

  「你喜歡她,就由我來做媒,把她嫁給你。我是她的姐姐,姐姐嫁妹妹,原是理所當然的事。再說,這樣做也是為了我自己。」靜竹揉了揉眼睛。前些日子害眼病,那天見了楊度後心裡歡喜,又流了不少眼淚,眼睛居然好多了。她將淚水擦掉,說,「皙子,這些年來我與亦竹可以說是相依為命,我們兩姐妹誰也不想離開誰。假若你不娶亦竹,亦竹很快就要嫁人,我們姐妹就會分開了。我現在病在床上,正需要照顧,亦竹一走,就只有全靠你了。你一個大男人,有許多大事要做,我能忍心看著你為我耽誤嗎?」

  見楊度輕輕地點了一下頭,靜竹握緊他的手,臉上泛起一陣紅暈,悄悄地無限柔情地說:「皙子,以後我的病好了,我同樣可以服侍你,做你的女人呀!」

  楊度的心一下子豁然開朗了:靜竹這樣的安排,是既沒有捨棄她,又成全了大家,而自己卻一時間獲得了兩個女人。楊度抱著靜竹,在她的臉上重重地吻了一下,歡天喜地地說:「靜竹,我明白了你的苦心,我謝謝你了!」

  見楊度這樣的快樂,作為一個女人,靜竹心裡又隱隱地冒出一絲酸意!

  嫁給楊度,亦竹自然是願意的,何況她不願離開靜竹。這件事就這樣定了。

  幾天後,靜竹姐妹從西山搬進槐安胡同。兩個女人的來到,給空寂的四合院頓添無限生機,連看門的何三爺都覺得生活中增加了許多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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