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五七


  「我知道梁卓如一直記恨著我。皙子先生,你是他的好朋友,我今天把實情告訴你,你可以轉告他,戊戌年的事,他們錯怪了我。」

  會客廳裡的氣氛驟然凝重起來。別後十年的初次見面,袁世凱居然會跟自己談這樣重大的往事,這是楊度始料不及的。關於戊戌年那樁事,楊度後來聽到各方面的傳說,都說是袁世凱背叛了皇上,出賣了維新党,袁也因這次告密而得到慈禧的信任,從而官運亨通,步步高升。梁啟超本人則更是堅信這一點,一提起袁,便恨得咬牙切齒,罵袁是用別人的鮮血染紅了自己頂子的無恥小人。楊度也基本上相信這種說法。但他一則畢竟不是那次政變中的受害者,二則他知道歷史上那些幹大事的政治家都不能過多地去追究本人的私德,所以他並不認為袁是如何的壞。現在,政變的當事人之一說世人錯怪了他,並要道出當時的實情,這可真是一件大事,楊度不覺挺起腰板來豎耳恭聽。

  「梁卓如可能和別人一樣,都以為皇上的密詔是我告訴榮祿的,榮祿得到我的密報後連夜進京謁見老佛爺,才有殺譚嗣同等六人的事出現。其實,我是受了天大的冤枉。」

  袁世凱端起桌上的墨玉杯喝了一大口,然後將杯子重重一放,繼續說:「真相是這樣的。那年我寓居京師法華寺。八月四日深夜,譚嗣同不顧門房的阻擋,強行闖進我的書房,左手拿著一個簿子,右手拿著一把洋短槍,聲音峻厲地對我說,太后下個月要帶著皇上去天津閱兵,到時榮祿會將皇上囚禁,另立新君。你受皇上大恩,理應效忠皇上。皇上將處危難,你如何辦?事情來得這樣突然,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於是說,我袁門三代受皇家大恩,皇上有難,我自然應起來保護。譚嗣同說,那好,這是皇上密詔,你看後簽個名字,表示領旨了,說罷將左手拿的簿子遞給我。我翻開看,上面寫著:著袁世凱即回天津,捕殺榮祿,帶兵進京圍頤和園。此諭!我看後驚呆了,半晌才說,榮祿有罪,我可以奉旨逮捕。太后乃皇上母親,離間太后與皇上,不但不忠,而且不孝,我不能奉命。譚嗣同舉起洋短槍,槍口對著我的額頭說,這是皇上親書的詔命,你若不接受,我現在就開槍打死你。譚的聲音很大,站在窗外的老家人聽到後,嚇了一大跳,說,譚大人不要發怒,有事好商量。我心裡想,這種聖命決不能領。主意打定後,心裡安定下來,我堅決地說,請譚大人察奏皇上,榮祿可殺,頤和園決不可圍。譚嗣同聽我這樣說,只得放下

  手槍,收起簿子走了。第二天皇上再次召見我,只談練兵,並未提殺榮祿圍園子的事。出宮後我想,譚嗣同昨夜的詔命是假造的,差點中了他的奸計。當天下午我乘火車出京,日落時到了天津,去見榮祿,告訴他朝廷情形十分危急,一批小人結黨想作亂,皇上受他們矇騙。皇上聖孝,若有什麼事情發生的話,我們一定要保衛好皇上。榮祿說那是自然的。」

  說到這裡,僕人進來給楊度和克定斟茶。袁世凱停止說話。僕人退出後,他繼續說下去:「我正準備將譚嗣同等人的密謀告訴榮祿,葉祖珪進來了,一會兒祐文又進來了,於是只得告退,約定明天再談。第二天榮祿來訪我,我告訴他譚嗣同有矯詔殺他的事,榮祿大呼冤枉。我忙申明此事與皇上絕無關係,如果累及到皇上的話,我惟有仰藥而死。我和榮祿商量良久,苦無好辦法。榮祿回到督署,再約祐文熟商。這天晚上榮祿派人請我去,說楊莘伯亦在坐。我一進門,榮祿便面帶喜色地從茶几上將剛收到的電報送給我看,原來老佛爺已于本日淩晨從頤和園回到宮中。」

  楊度仔細地聽著,心裡在盤算:照這樣看來,榮祿不可能連夜密報給慈禧,因為先天夜晚他並不知情,當他知道後,紫禁城裡的政變已經發生了。但是世間都說袁回天津當天下午便告訴了榮,榮乘夜班車去頤和園的。是不是袁說的是假話,他在有意為自己開脫?既然袁主動談起此事,何不趁此機會核實一下,這是一樁必將載之於史冊的大案子,弄清楚是非常有意義的。

  楊度說:「剛才聽宮保大人說起十年前的那樁事,與晚生素日所聽到的,也與梁啟超當面對晚生講的不一樣。依大人所說,那麼太后淩晨突然回宮,是另有人在此中起作用了?」

  「皙子先生,我告訴你吧,這是載漪做的事。」袁世凱斷然說,「不是載漪壞了事我才說他。他知道太后不滿意皇上的一些作為,他就想要太后立他的兒子做大阿哥,所以出了那個點子。」

  楊度想,袁世凱說的可能不是假話,後來慈禧果然要立載漪的兒子。倘若庚子年不起拳亂,說不定載漪的兒子早己登上大清皇帝的寶座了。

  「皙子先生,我請你轉告梁卓如,要他仔細想想,假若這事是我告的密,第一個要抓的便是譚嗣同,因為矯旨是他造的。為什麼先只抓康有為、梁啟超及康廣仁等人,首犯譚嗣同反而在瀏陽會館平靜地呆了四天,直到第五天才被捕?譚嗣同不願意逃,他若要逃的話,早逃之夭夭了。這不是咄咄怪事嗎?」

  袁世凱這幾句話,說得楊度有一種夢醒般的感覺。是的,八月初六日淩晨政變發生,不出兩個時辰,皇上就被囚禁於瀛台,梁啟超當天就逃到日本公使館,而譚嗣同的確是初十日才被抓的。這是明明白白的事實,為什麼世人都沒有去多想一下呢?自己也沒有去多想,就盲目相信了大家的猜測。千百年來,總是獨立思考的少,人云亦云的多。悲哀呀,這真正是人類的悲哀!

  「皙子先生,我可以說句心裡話,我決不會同意譚嗣同他們殺榮祿圍頤和園的主張,因為榮祿人才難得,是國家功臣。他無罪,為何要遭殺?太后更是國家穩定的柱石,大清王朝能維持到今日,全仗著太后的聖明。同時,我也不會同意世上所傳說的利用天津閱兵的機會實行兵諫。當時我的兵只有七千人,聶士誠的武衛軍、董福祥的甘軍,人馬和實力都比我強得多,我也不會行此冒險之舉。另一方面,我也不會同意捕捉康、梁、譚等人。因為他們雖然浮躁孟浪,但畢竟還是想為國家做好事。我和榮祿商議著,也只是勸皇上擺脫他們,頂多將他們革職為民而已。」

  楊度發現袁世凱那雙極有神采的大眼裡射出的是誠信的目光,他覺得袁的這番話是心裡話。多年來因為戊戌政變一事對袁的人品的猜疑,頓時消去了十之八九。他鄭重地說:「過去,聽世人紛傳,晚生也差點誤信。今日聽宮保大人這番話,往日疑慮一掃而去,我一定把這些都寫給梁卓如,特別要把大人一片殷殷愛才之心轉告給他。」

  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湘綺師的禮物還沒轉送哩,忙從椅子邊拿起卷軸,站起來,雙手捧著,遞給袁世凱說:「晚生的老師王壬秋先生,三十六年前與令尊老大人有過一次偷快的聚會,彼此認了同年,還以詩志之。這次臨來京時,壬秋老先生把三十六年前的舊作抄錄一過,要我敬獻給宮保大人。壬秋老先生還說過,那次聚會時還與大人晤過面,不知大人還記得不?」

  聽楊度這麼一說,袁世凱還真的來了興趣,笑著說:「真有這樣的事嗎?克定,你幫著皙子把卷軸打開,我來看看。」

  袁克定過來和楊度一起,一人扶天,一人托地,將王闓運的字斜斜地懸在袁世凱的面前。袁世凱先是坐著看,看到一半,他站了起來,兩手叉著腰,看完跋語後,叉腰的手松了下來,恭恭敬敬地下垂著,臉上現出極為欣喜的笑容。

  「皙子先生,你送的這幅字是一件無價之寶,我領受了。」轉臉吩咐兒子,「你把它好好卷起來,明天叫人把它懸掛在我的書房裡。」

  「是!」袁克定答應著,隨即和楊度一起把字小心卷好。

  三人重新坐好。袁世凱略帶傷感地說:「歲月過得真快,一晃三十六年過去了。那天與壬秋老先生晤面的情景我還依稀記得。壬秋老先生尚能寫出這樣有勁氣的字來,篤臣公卻辭世三十四年了!」

  客廳裡一陣短暫的寧寂,很快袁世凱便恢復了常態,微笑著對楊度說:「煩你寫封信給老年伯,就說他送的禮物我拜受了,老年伯如果有興趣的話,請再到京師來住住,一切費用由我包下。」

  楊度說:「大人美意,我一定函告湘綺師。」

  袁世凱望著楊度,充滿感情地說:「當年令伯父瑞生鎮台與先嗣父篤臣公、先伯父文誠公都有過戰場上的友情,我們兩家算是世家了。現在我又知道,原來篤臣公與壬秋老先生還是同年,我們的友誼又多了一層。前輩如此友好,後輩不宜疏遠,我雖然泰居軍機,官職比你高,但你千萬莫以此為障,有空常來我這裡坐坐。」

  袁世凱這幾句話說得如此懇切如此真誠如此溫暖,令楊度大受感動,說:「大人這樣看得起晚生,晚生豈能不常來登門求教?」

  袁世凱又端起墨玉杯喝了一口,說:「皙子先生,你不要再自稱晚生了,瑞生鎮台與先嗣父、先伯父是朋友,壬秋老先生又是先嗣父的同年,這樣排來,我們是同輩人了。」

  楊度忙站起,連聲說:「大人客氣了,晚生不敢當,實在不敢當!」

  「好吧!」袁世凱略為思索下說,「我比你年長一大截,你不願引為同輩,我可以理解。這樣吧,克定和你上下相差不多,你們倆就認個兄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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