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五五


  袁克文根本就沒有說親,剛才的奏對純系謊言,這一問如何答得出?袁的背上一時冒出冷汗,定了定神,隨便答了一句:「是天津城裡一個劉姓人家的女孩子。」

  慈禧不再問了,袁趕緊牽著兒子告辭。一回天津,他就私下裡四處托人為克文說親,條件只有兩個:一是姓劉,二是女孩子人好,其他如門第財富都可不論。

  劉姓是大姓,天津城裡僅宮紳姓劉的便不下二三十家,於是很快便說定了天津道員劉尚文家的女兒,匆匆辦了喜事。劉氏比克文大三歲,脾氣又不好,克文不喜歡她。劉氏過門不到百天,克文便張羅著要娶妾。劉氏得知後又哭又鬧,克文不睬她,她就到公公那裡去告狀。

  妻妾成群的父親怎麼可能制止兒子納妾?這也是劉氏氣昏了頭。果然,袁世凱對兒媳的哭鬧甚為不悅,斥道:「有本事的男人才可以三妻四妾,你要為丈夫的本事而高興,不要吃醋。」

  劉氏見公公不支持她,只好忍氣吞聲。但袁克文風流成性,妾過門沒多久,便又煩膩,另求新歡。別看他只有十八歲,家裡已有一妻二妾,京師的青樓妓院還時常見到這位袁二公子的身影。

  兩個月前,他奉父親之命去蘇州查一件蘇州織造署的舊案卷。克文早聞蘇州女子婀娜嬌美,到了蘇州,先不去查案卷,卻走街串巷,尋找絕色女子,終於在吳娃院裡覓到了一位姓郭的妓女。郭氏色藝雙全,嬌嬌滴滴,深得克文的歡心。在蘇州流連二十多天后,克文要回京覆命了。臨行前與郭氏齧臂為盟:一個月後一定派人來接她進京做夫人。郭氏則將自己的玉照贈送給如意郎君。克文將照片放在馬褂口袋裡,一路上常常掏出來看。

  袁世凱的家規:兒子們派出去辦事,回家後先得向他稟報,然後才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間。克文一進府,就趕緊到父親的簽押房去稟報。他在父親的面前跪下磕頭,一時忘記了郭氏的照片正擱在馬褂上面的小口袋裡,頭剛一著地,照片便從口袋裡滑了出來。

  「嗯!那是什麼東西?」袁世凱厲聲問。

  袁世凱的兒子個個畏父如虎。克文此時又急又怕,然事已敗露,無法遮掩,只得硬著頭皮將照片遞了上去。

  「你這個不成器的傢伙,又看上了哪個青樓女子?」

  袁世凱臉色嚴峻地訓斥兒子,同時細細端詳著照片:這女子鳳眼蛾眉,濃發小嘴,美極了!尤其令他動心的是那女子雙眼中流露的嬌媚之態,竟為他一妻七妾所沒有!慢慢地,他的臉色緩和下來,眼角邊透出一絲笑容。

  袁克文的心抨坪地跳個不停,他偷眼看父親的臉色有了變化,知道好色的父親也看上了郭氏。克文本是個易於移情的人,心想,郭氏雖美,像郭氏這樣美的人也還找得到,不如把她當個禮物送給父親,今後可多得父親的歡心。於是說:「父親大人,這是兒子在蘇州為您尋訪的一個美女,不知您中意不中意,特為把她的照片帶來給您看看。」

  袁克文這話正說到他父親的心窩裡,忙說:「好哇,這女子還要得,難得你這份孝心!」

  詳細問明瞭郭氏的住址後,袁世凱賞給兒子一個西周青銅彝器,第二天便打發人南下蘇州接郭氏。

  郭氏見袁府來了人,自然以為是克文踐諾來接她的,遂豔妝濃抹地打扮著,隨來人進京。進京的當夜便洞房花燭,頭巾揭開後,郭氏傻了眼:面前站立的,並不是風度翩翩的少年公子,而是大腹便便的半老頭子。待問明情況後,郭氏淚流滿面,悔恨上了薄幸郎的當。而袁世凱既已公開納她進了門,也再無退還給兒子的道理。郭氏無奈,只得自歎命苦,忍辱做了袁宮保的第八房姨太太。

  由袁世凱力薦而得以升任直隸總督的原藩司楊士驤得知這個消息,親自進京送上一張十萬銀票作為賀禮,又向他報告,駐守在直隸境內的第二鎮、第四鎮弟兄們時時記住宮保大人的栽培之恩,隨時願替宮保大人效力。

  新得到如花似玉的姨太太,又得到僚屬們披肝瀝膽的忠誠,因遭到明升暗降打擊一度有些不舒心的袁世凱的精神大為奮發起來。他的腦子裡甚至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萬一太后哪天駕崩了,皇家若不客氣的話,我袁世凱也可以做一番曹操、司馬懿的事業!

  他將自己的處境做了一番冷靜的分析:目前全國各省雖號稱組建了二十鎮新軍,其實大部分都有名無實,真正有戰鬥力的還是自己訓練的北洋六鎮。這六鎮中管帶以上的軍官全是自己親手挑選親自任命的,軍人最講義氣,想必他們不會這麼快就忘恩負義。現在北洋新軍名義上雖不在自己的管轄之下,但楊士驤的兩鎮、徐世昌的一鎮二協,實際上與自己掌管沒有多大的區別,其他幾鎮雖然鎮的統領換了,但協統、標統、營管帶是決不可能都換的。這就是力量之所在。

  眼下滿人不得人心,革命党要排滿,他們若一旦得勢,自己無疑也會一道被排掉,當然不能支持。君憲派主張開國會,立憲法,建內閣制,既符合世界潮流,又為太后所接受,是應該支持的。倘若將這一派政治力量控制在自己的手裡,則國內文武兩方面的勢力都掌握了,今後內閣總理舍我其誰!即使有朝一日逼著要做曹操、司馬懿的話,做起來也更順理成章。

  君憲派的頭號領袖是梁啟超。但梁至今仍仇恨在心,難以爭取過來。梁之下在海外鬧得最凶名氣最大的要算楊度了,既已和張之洞會銜將他調進了京師,何不趁此機會將他牢牢地籠住,通過他與君憲派建立密切的聯繫,進一步而達到將這派政治力量控制的目的呢?

  袁世凱將長子克定叫來說:「你派人去憲政館打聽一下,看湖南的那個楊度進京了沒有,若來了,你親自去接他進府來,我要見他。」

  袁克定今年三十歲,除開身材比父親高點外,其餘一切都跟父親一個樣,尤其是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和那張厚厚的嘴唇,簡直就像一個模子出來似的。像每一個中國父親那樣,袁世凱對長子寄與厚望,何況此子還是惟一的嫡出。因為此,袁世凱對克定的態度,比對其他兒子都不同。

  袁克定四歲時,袁世凱還剛到朝鮮不久,就念及到兒子的教育問題,把兒子從項城老家接到漢城,由沈氏哺養,聘請一位有學問的中國人為克定發蒙。待到兒子十歲的時候,袁世凱便親自教他讀《曾文正公家訓》,完全採用曾國藩教子的一套辦法來教育克定,希望他成為曾紀澤、曾紀鴻那樣的人才。十五六歲後,除開讀書外,袁世凱也常常讓兒子看自己辦事,有時也讓他做點事,有意鍛煉他的辦事能力。袁世凱自己書讀得不太好,故對兒子讀四書五經的要求並不苛嚴,注重的是他的實際辦事才能。在父親的長期薰陶下,克定也養成了類似父親的性格:熱衷政治,權力欲望重,同時也從小便熟悉官場那一套虛偽機巧權詐的作風。

  袁克定頗為自重。他懂得自己在家裡的身份地位,注意檢點。在父母面前他畢恭畢敬,就是對朝鮮時期的四個庶母也不缺禮數,對弟弟妹妹他也笑臉相待,關心愛護。因此,大公子在袁府上下有很高的威信。袁世凱對他很看重,認為他今後可以成大器,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情,也常與他商量,有時他也的確能出些好主意。為了拉緊與奕劻的關係,袁世凱叫兒子與載振拜了把兄弟。載振時任農工商部尚書,便以右丞一職贈送給把兄。克定幾乎不去農工商部辦事,他的主要職務仍是父親的私人代表兼機要參贊。

  「父親。」袁克定恭敬地請示,「楊度只是一個四品銜的小京堂,值得您親自接見嗎?」

  「你不要小看了這個四品銜小京堂。」袁世凱將嘴邊濃密的一字鬍鬚摸了一下,動作很於脆,這是他的習慣,猶如他說話一樣,簡潔明快,決不拖泥帶水。「楊度雖年輕官卑,但他是一個政治派別的領袖,不能等閒看待,你按我說的去做吧!」

  楊度正在為桌上的一封信發愁。昨天夏壽田轉給楊度一封信,是華昌煉銻公司董事長梁煥奎寫來的,說華昌公司經費拮据,運轉不來,問楊度可否在京中想些辦法。楊度心裡苦笑,自己的正事尚一籌未展,京師各道門路還是一團黑,哪裡有可能為華昌公司拉股分?

  「楊老爺,有人找您。」乾瘦的史七爺站在窗外,一邊敲打窗櫺,一邊尖起半男半女的喉嗓喊。

  「哪一個找?」楊度走出門問。

  史七爺遞出一張紙條:「這是他的名刺。」

  楊度接過,那名刺上寫著:農工商部右氶袁克定雲台。心裡一驚:這不是袁世凱的大兒子麼?關於這個袁大公子,楊度早已從夏壽田那裡聽到不少。正要去拜訪袁世凱,卻不料他的私人代表先來了,真是好機緣!

  楊度趕緊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出館門,只見一個穿戴華貴的年輕公子正笑吟吟地望著這邊。楊度忙拱手說:「想必是雲台大公子吧,楊度失迎失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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