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四八


  「哎!」王闓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生子當如孫仲謀,我怎麼生了個劉阿斗!他真想罵兒子幾句「混帳」「無用」的話,但看到兒子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心又軟了。也怪自己太愛才了,為代懿娶了個如此才高心也高的媳婦,代懿與她的確是不般配。早知這樣,還不如給他找個平平凡凡的女子,他也就不會受這種窩囊氣了。能怪兒子嗎?做父親的應該知道兒子是什麼料,說到底,還是怪自己呀!王闓運狠了狠心,看在死去的夫人的面子上門,再幫兒子一次吧!

  聽楊度這麼一說,王闓運忙說:「叫叔姬把詩稿拿給我看看。」

  一會兒,叔姬一手牽著兒子,一手拿著詩箋進來了。

  王闓運伸開雙手,慈愛地對孫子說:「過來,讓爺爺親親!」

  澎兒過去,王闓運把他抱在膝蓋上,摸了摸孫子的臉:「幾天不見爺爺了,想不想?」

  「想!」澎兒口齒伶俐地回答。

  「真乖,真是爺爺的心肝寶貝!」王闓運心裡高興極了,親了孫子兩下,說,「澎兒,跟爺爺回家好嗎?」

  小傢伙望著媽媽不做聲。

  王闓運明白,對楊度兄弟說:「你們看,澎兒長得越來越像他媽媽了,一點也沒有代懿的蠢氣,他今後會為我們王門爭大臉面的,過了年後我要親自為他發蒙。」

  叔姬聽了,心裡又喜又酸,眼角邊悄悄地紅了。

  「叔姬,手裡拿的是新做的詩嗎?給我看看。」

  叔姬遞過去,輕輕地說:「隨便寫了幾句,請爹指教。」又對兒子說,「爺爺有事,下去玩吧!」

  王闓運鬆開手,澎兒從膝蓋上下去了。詩翁接過詩箋,拖長著聲調念了一遍。

  「好!」他放下詩箋,望著媳婦說,「這首五律寫得很好,若置於漢魏懷人詩中,足可亂真。尤其是『宵長知露重,燈曖覺堂幽』兩句,可追南朝梁人『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境。」

  「爹誇獎了!」聽了公公這番評價,叔姬心裡很是安慰。

  「叔姬吟詩有慧根。」王闓運掃了一眼他的三個入室弟子,說,「你們三兄妹,可稱之謂湘潭三楊,三楊之中又有別。皙子長於作論說文,剖析事理,廣征博引,有種使人不得不服的氣勢,故我一向認為皙子可從政。重子之才在金石書畫上,性情又篤實淡泊,可望成為一個有大成就的藝術家。叔姬靈慧,情感豐富,於詩詞體味深。詩詞非以學問取勝,它是才情的表露。」

  一個小女孩端來一杯香茗,叔姬接過,親自給公公遞上。王闓運對兒媳婦這個小小的舉動很是滿意,喝了一口後,又說:「今天讀了叔姬這首五言,我很高興。關於詩,我想多說兩句。」

  三兄妹繞著先生身旁坐下,一齊洗耳恭聽。

  「我曾將詩文仔細比較過,看出文無家數,有時代,詩不但有時代,亦有家數。文分代,猶如語言分地域,錢塘話不似富陽,湘潭話不似衡陽。詩為心聲,一人一聲,故詩除時代外尚有家數之別,學詩當學大家。」

  叔姬心細,見公公從進屋到現在還沒吸煙,便從堂屋裡找來一把銅水煙壺,又親自將煙裝好遞給公公。王闓運正想著要吸煙了,接過煙壺,重重地吸了一口,果然精神大增。重子的書房變成了他的課堂。

  「詩有兩派,一五言,一七言。叔姬喜五言詩,我也於五言下過大力氣,三十章《獨行謠》費了我百日之功。今日專給你們說五言。」

  王闓運又吸了一口,興致大為濃烈起來。

  「五言起于虞廷,興在漢初蘇李兩家。蘇詩寬和,李詩清勁。後世繼承寬和一派的大家有曹植、陸機、潘岳、顏延之等人,繼承清勁一派的有劉禎、左思、阮籍、謝靈運等人。到了唐代,五言詩融蘇李之長,自成一種氣象,陳子昂、張九齡、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韋應物、孟郊等都是大家。宋代以詞為美,明代則專事摹擬。近世五言詩做得好的,當推邵陽二才子魏默深與鄧彌之。」

  王闓運這篇即興之談,令楊家兄妹都很佩服,尤其是酷愛詩詞的叔姬在心裡默默尋思:倘若真的與代懿離婚,到哪裡去找這樣好的老師?要想在詩詞上再前進一步,沒有像公公這樣的大詩人指點,豈不是空想?想到這裡,離開王家的心思一下子淡了許多。

  「叔姬學五言詩,尚需多吟蘇、李、曹、阮之作,自會日有長進。就拿《玉階怨》來說吧,意境雖好,用字尚有可斟酌處。」

  叔姬起身,拿起詩箋走到公公身邊,說:「請爹幫我改改。」

  王闓運接過,凝神屏氣地又看了一遍,說:「比如說第二句吧,『閨人起舊愁』,這個『舊』字就值得推敲。舊愁,舊時有何愁?使人費解。」

  叔姬臉刷地一下子紅了。這個「舊」字,正是她這首詩的詩眼。全篇詩,說到底就是為這個「舊」字而作。她當然不能辯解,不過也從心裡佩服公公的眼力。「爹看改個什麼字為好?」

  「我看改個『遠』字好些。這首詩說的閨人懷念出征在遠方的丈夫,將『舊愁』改為『遠愁』,與全詩的氣氛更協調些。」

  叔姬還在遲疑,深知個中況味的楊度忙說:「正是先生所說的,舊愁不應該再泛起,閨人心中只能是遠愁。」

  楊鈞不明白詩外之意,說:「『遠愁』好是好,只是跟後面的『遠近』重了,一首五律只有四十個字,重了不好。」

  「這不難,換換就行了。」王闓運思索片刻,說,「這樣吧,『思心無遠近』改作『思心無日夜』,詩人寫的是月下懷念,也宜以『無日夜』為好。」

  「這『日夜』的『日』,又與下面的『征騎日悠悠』的『日』重了。」楊鈞像是有意為難似的,又找出一個岔子。

  「不要緊,乾脆改到底!」這個小小的困難,對這位詩壇泰斗來說算什麼,他不假思索地說,「『征騎日悠悠』改為『征騎歲悠悠』。」

  「真是改得好!」楊度擊掌贊道,「經先生這麼一改,真可謂毫髮無憾了!」

  說完望著妹妹,叔姬紅著臉盯住詩箋,一直默不作聲。王闓運借著這個氣氛,不失時機地兜出他來楊家的真實意圖:「叔姬沒做聲,她還有不同的看法,我看也不能勉強。古人為一個字可吟斷數根須,這幾個字還可再斟酌。叔姬,明天帶澎兒和我一道回去,我們還可以再商討。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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