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最令他高興的是楊度不再提騷動的進步主義了,而是大談君主立憲。君主立憲與王闓運早年心目中的帝王之學雖有區別,但時至今日,在洶湧澎湃的變法思潮的影響下,他的帝王之學也有所修正,修正之後的帝王之學與君主立憲並沒有多大的差別。他認為楊度還是忠於師教的。若這次從騷動的進步主義轉為倡導民主共和的革命黨,那就徹底背叛師門,他就要效法孔老夫子,號召門徒們群起而攻之了。

  最近寄來的《粵漢鐵路議》尤使他欣喜。楊度能運用所學的西方法律知識,將一件最為棘手的外交大事分析得頭頭是道,假若這件事讓他自己來處理,他是絕對不能有弟子這個能力的。代麟也來信告訴父親,內兄是日本留學生總會幹事長,在留學生中有很高的威信。「哲子是大大長進了,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呀!」這些日子裡,他常常這樣感歎著,也常常這樣在來訪的人們面前毫不掩飾地誇耀自己的高足。到長沙後,楊度托人給老師帶去了一封信,報告回湘潭的大致日期。王闓運接到信後就天天盼著。

  這幾天心情特別好,王闓運重新將漢魏古詩溫習了一遍。愈讀愈覺得詩還是漢魏時期的好,唐代的近體詩雖號稱高峰,到底不如漢魏詩的古樸深沉。尤其是《古詩十九首》,後人評論它是開一代先聲,又說它驚心動魄,一字千鈞,真正是的評。可惜後來許多的模擬之作,都是東施效顰。這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們的才氣學問都不足以為之。若論二者兼備,千年詩壇,舍我其誰!

  王闓運決心給《古詩十九首》的每首都擬作一首,不僅要壓倒前代,而且要杜絕後人的癡想,為當今詩界再添一段美談。他已經寫好了十首擬詩,昨夜又作了兩首。此刻,他坐在二樓的欄杆邊,秋陽將庭院裡的花草樹木照得一片輝煌。他輕輕地哼著昨夜的新作:

  渺渺洞庭波,嫋嫋湘山樹。泠泠帝子瑟,杳杳瀟湘路。沉吟常獨彈,千歲誰能和。清秋時一聞,哀慕不能訴。寂寂天漢橫,暗暗還自去。

  這首《擬迢迢牽牛星》,他十分滿意,甚至認為詩中那種瀟湘深秋的冷寂意境,跟原詩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個字都用不著動了。他又哼起另一首:

  明月澄清秋,玉衡正三階。眾星垂光景,躔度亦昭回。晨曜故有時,達士曠其懷。飛鵲夜多驚,草蟲共喈喈。

  愁人苦不寧,出戶望徘徊。褰裳薤露中,告我以悲哀。野鶴不司晨,侏儒困長材。徒懷區區志,此念何由開。

  這首也不錯,不過個別字句還可再斟酌。王闓運起身,在走廊上徘徊苦吟。

  「老頭子,皙子看你來了!」周媽喜滋滋地在花坪裡高聲大氣地叫著。

  「先生,你老人家好哇!」周媽的話音剛落,楊度就跨進了大門。

  「喲,皙子,是你來了!什麼時候回湘潭的,我早幾天還打發人去問過你娘哩!」王闓運一眼望見楊度,心裡高興得不得了,邊說邊下樓來。

  楊度快步向前扶著走下樓梯的先生,笑著說:「一年不見,你老比去年還健旺些了!」

  「這是托她的福呀!」王闓運指著站在一旁的周媽,一點顧忌也沒有地說道。說得周媽倒有點不好意思,轉身去張羅茶水去了。

  王闓運將弟子領進一樓的客廳,坐下後,隨來的黃氏娘家侄子把禮物送了進來。

  楊度對先生說:「漂洋過海的,不能多帶,一點意思。這瓶酒是代懿和叔姬孝敬你老的。這包櫻花茶是我和老三送的。這雙東洋襪子和頭巾送給周媽。」

  對於酒和茶葉,王闓運並未表示格外的興趣,倒是對送給周媽的襪子和頭巾,他特別來神。

  「周媽,你快進來,皙子又送東西給你了!」他還記得上次楊度送呢料給周媽,所以喊周媽的話中特地突出個「又」字。

  周媽顛著兩隻小腳急忙趕進來,王闓運拿起襪子和頭巾遞給她說:「這都是皙子他們送給你的。」

  當著周媽的面,他又在「皙子」後面有意加了「他們」兩個字,意思是這裡面也包含著代懿和叔姬的心意。周媽搓搓手後雙手接過。襪子是用雪白的細線織成的,還夾著幾條金絲花邊,顯得貴重。頭巾是黑色的,中間是一幅鏤空圖案,一個藝伎一手撐著傘一手搖扇,作歌舞狀。周媽歡喜無盡,滿臉堆笑說:「這東洋貨就是好,勞你費心了。」又說,「大少爺,恭喜你生了個好崽,像你像極了,好逗人喜歡。我給你泡茶去!」

  一會兒,周媽端來了兩杯擂茶,笑眯咪地說:「大少爺,喝茶吧!」

  擂茶名曰茶,卻沒有茶葉。將芝麻、熟黃豆、生薑合在一起搗碎放在杯子裡,用滾開水一沖,再加上一匙紅砂糖,喝起來又香又甜又通氣散寒,是湘中湘北一帶招待貴客稀客的一種禮數。「搗碎」一詞的當地方言為「擂」,所以這種茶叫擂茶。

  楊度喝了一口,很可口,笑著說:「好久沒有喝到擂茶了,還是這茶好喝。」

  周媽又端來幾盤瓜子糕點,說:「大少爺,你多喝幾杯,我去為你們準備飯菜。」

  「偏勞你了。」楊度起身說。那樣子,就像對師母似的。

  周媽對楊度的成見,早在去年就消除了多半。這一年來,他常聽老頭子誇獎楊度有出息。又聽人說,留學回來的都會做大官,她心裡對楊度增加了幾分敬畏。現在楊度這樣懂禮節,更使她感動,忙說:「大少爺,你這樣客氣,我擔當不起!」

  王闓運最樂意看到別人對周媽客氣,他認為這是給他臉面。他樂呵呵地說:「皙子,坐下坐下,自家人,哪有這多禮數!」

  「見到張香濤和陸元鼎了嗎?」扯了幾句閒話後,師生的談話轉入了正題。

  「張制台到武當山養病去了,要九月中才回武昌。陸撫台見到了,說了半天話,也沒聽他拿出一個主見來。」

  「陸元鼎是個沒用的人。」王闓運帶著鄙夷的神氣說,「今年春天他來湘潭,為討得個禮賢下士的名聲,特地坐了轎子到雲湖橋看我。我先想一個做巡撫的,總有幾分才情,聊了幾句話,才發現這個夥計原來是個草包。」

  楊度開心地笑了起來。

  「這夥計的確是命好,也不知哪代祖宗葬了塊好地,出了他這個寶貝。巡撫署理幾個月了,屁大的事都沒辦一件,一天到晚就知道迎來送往,打點禮物進貢。京師來個芝麻小官說句話,他都當聖旨捧著。粵漢鐵路廢約自辦這樣的大事,做得來做不來,他心裡全然沒數,找他是白找,拿得定主意的只有張香濤。」

  正說著,周媽遞來銅煙壺。王闓運接過,抽起水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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