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幾乎就在黃興、馬福益武裝起義洩密流產的同時,楊度為粵漢鐵路收回自辦一事的活動也在密鑼緊鼓地進行。

  離開普跡市的第二天,楊度就回到了闊別一年之久的家鄉。母親李氏喜迎兒子遇赦歸來,新婚久別的妻子略帶三分羞澀地盼回了日夜思念的丈夫,心裡都快慰無比。楊度見母親身體健朗,妻子把家裡料理得井井有條,心中也歡喜。尤令楊度欣慰的是,黃氏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已經三個多月了,長得白白胖胖的,人見人愛。楊度給兒子取個名字叫公庶,寓意國家早日富庶。

  楊度告訴母親,弟弟妹妹妹夫及小外甥在日本都很好,不要掛念。

  與去年相比,出洋留學的風氣又開放了一大步,這主要應歸功於朝廷的大力提倡獎勵。同時,朝廷倡導變法,各種新式學堂,如師範、法律、財經、醫科、礦業等如雨後春筍般地興起,各種實業公司也紛紛建立,這些學堂、公司大量需要新式人才。各級衙門也廣為搜羅留學生充當幕僚。至於各省仿效袁世凱的北洋陸軍所建立起來的新軍和武備學校,則更是大批羅致學軍事的留學生。所有回國的留學生都可以很快得到功名和一份俸祿優厚的待遇。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朝廷已經明諭宣佈,今年甲辰恩科是特為老佛爺七十大壽而設,從此之後永遠廢除科舉考試。這一道諭旨將實行一千多年之久的讀書人的仕進之途堵死了。讀四書五經,寫八股文試帖詩,再也不能有黃金屋千鐘粟了。讀書人要想有出息,只有讀有實用的書,要想得功名,只有出國留洋。

  於是,不僅城市裡的士紳,甚至連鄉間的農夫,都知道留洋的人最為金貴。李氏二子一女連小外孫都在東洋留學,她因此成了鄉民心目中地位最高的老太太。大家恭維她好福氣好八字,今後會得到一品浩封的。李氏二十九歲守寡,看到自己千辛萬苦拉扯大的三個兒女能有今天的境遇,心裡很是欣慰。她笑吟吟地對兒子說:「娘都放心,你們兄弟姐妹在一起,互相照應,娘還有不放心的?」又問,「叔姬身體向來弱,她在東洋吃得慣嗎?」

  楊度答:「東洋的飯菜,叔姬也還吃得慣。即使吃不慣,也可以自己煮。反正米呀菜呀油鹽醬醋呀都是一樣的,只是做的口味不同罷了。」

  李氏說:「娘是老了,不然也去東洋,專給你們做湘潭飯菜吃!」

  楊度笑著說:「那就更好了。」又說,「娘,澎兒只去了兩個月,就會講好多日本話了。」

  「真的嗎?」李氏聽說外孫如此聰明更是歡喜。「小孩子學話容易,過不了多久就是一口東洋話了。不過,你們還是要教他講湘潭話喲,不然過幾年回國,我們祖孫倆都不能打講了。」

  說得一家人都笑起來。

  黃氏對丈夫說:「前幾天湘綺師還打發人來,問你從長沙回來沒有。」

  楊度說:「過幾天我就去看他老人家。」

  楊度在家裡享受了幾天溫馨的天倫之樂,心情十分舒適。他是個不安於小家小室,時刻盼望做大事業的人,心裡總是想著粵漢鐵路一事,要把此事辦成。他認為辦此事,從大的方面來說,是關係到國家尊嚴的一場外交,從小的方面來說,是自己投身政治所辦的第一件實事,成與敗,事關自己的信譽,同時也是自己是否真正具備從政才能的一塊試金石。一想到這裡,他心裡焦急起來,在家裡呆不住了,他要去拜見湘綺師,一來敘敘師生別情,二來他要向這位飽經世間滄桑懷抱治國奇才的一代宗師討教。

  時屆金秋季節,雲湖橋的湘綺樓充滿著濃郁的秋之詩意。

  六年前建樓時齊白石為先生栽下的十株丹桂,株株長得茁壯,有的樹枝已超過了二樓的欄杆。這幾天裡桂花迎著秋風相繼綻開,一朵朵嫩黃的小花夾在深綠色的葉片叢中,使得全樹都亮堂起來,尤其是那清新芬芳的香味直沁人心脾,讓人精神振奮,心情愉悅。

  環繞著魚池邊擺著五十盆菊花,是前年去浙江天童寺任住持的八指頭陀,托徒弟帶來花種培育的。天童寺的菊花聞名佛門,尤其是它的墨菊更負盛名。王闓運請了一個花匠精心培育出二百多盆菊花,他自己留下五十盆,其他的便分送給前來拜訪的客人們。

  這五十盆菊花,今年已是第二年開花了,花開得比上年更多。花色有金黃、嫩紫、粉白、淺紅,各種各樣。特別是那八盆墨菊,深綠色的花瓣,真像是從濃墨裡浸出來的一樣,的確不是凡品。這五十盆菊花的花形也多姿多彩。有大朵重瓣的像洛陽牡丹,有長瓣下垂的如流泉瀑布,有金光燦燦的若泰山日出,有雪白渾圓的似中秋明月。真個是花團錦簇,給湘綺樓帶來了無限的生氣。

  樓前樓後的那幾株楓樹,這幾天葉子也漸漸轉紅了,紅得令人垂涎,真想摘下一片來珍藏在書冊中,一年四季喚起讀書郎對秋天的美好回憶。

  近來,湘綺樓主常常憑欄望著這滿目絢爛的秋景,心中蕩漾著一股陶然自得的情趣。他覺得這醉人的金秋,正是自己此時的寫照。他今年七十二歲了,依然身板硬實,耳聰目明,腦後的辮子黑白相間,拖得長長的。過了七十以後,他喜歡穿棗紅色面料做成的袍子和鞋子。他認為這樣精神。就連系辮子的帶子,周媽也討他的好選棗紅色的。他一天也離不開周媽,就連偶爾上趟城住兩天,也非帶上周媽不可。無論是晚輩背地裡罵他「老色鬼」「老風流」,還是同輩當面取笑他「老來俏」「老當益壯」,他都不在乎。他崇仰魏晉時期那些放浪形骸的名士,覺得他們真正是有膽有識的英雄。天地悠悠,過客匆匆,人生幾多憂患苦惱,已經夠使人難受了,何苦還要自己約束自己,自己壓制自己,為什麼不適心適意地自我選擇,為什麼不瀟瀟灑灑地在世上走一回?更何況魏晉人身處亂世,崇高的抱負、清白的節操皆一文不值,如果還固守禮義,豈不活活受罪!王闓運認為自己一生也處於亂世末世,早年那一番經世濟民的志向和才能,總沒有人賞識,歲月磋蹌,而今老矣,只剩下馮唐之歎,由自己親手去補天顯然是不行了。雖說姜太公下昆侖山時也是七十二歲,最後還是做出了一番滅殷興周的大業,但那畢竟是傳說,頭腦清醒的湘綺樓主十分清楚,他這一輩子是不可能做第二個姜太公了,既然如此,也便乾脆不去想了,且珍惜上蒼所賜的天年,按自己的意願做一個逍遙遊中的快活旅人。

  儘管王闓運崇尚魏晉名士通脫曠達的風度,服膺老莊清靜無為的學說,想以逍遙處世;儘管他外表上也學得很像:如傲視權貴,在官場人物面前倚老賣老,與周媽和其他女僕的相處不檢點,穿著打扮年輕化,說話戲謔隨便,但王闓運畢竟不是魏晉時,也不是庚桑楚、接輿那一類人,從年輕時所立定的經營天下的志向一直在他心裡牢牢紮下了根子,直到老年,他仍忘不了對國事的熱切關注和對學問的執著追求。他以發現人才、培養人才為己任,以著書立說,弘揚學術為樂趣。而今桃李滿天下,著作與身齊,文章泰斗、一代宗師的美譽,他受之無愧。加之身體勁健如昔,一般人到了他這個年紀,差不多都認為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到了殘冬季節,但王闓運卻不這樣認為。他覺得此刻自己好比碩果累累一派豐收的金秋,還可以愜意地過它十年二十年。

  齊白石栽下丹桂時對先生說,取十棵之數,寓期頤之壽,到了先生在湘綺樓過百歲大壽時,我齊璜要帶著孫兒孫女向恩師討壽桃吃。王闓運喜歡齊白石這句話,他相信自己能活到一百歲。

  他有許多得意的弟子,齊白石是其中之一,還有諸如八指頭陀、張鐵匠、曾銅匠等人,都是有極高天賦而屏于士人之外的人,經他賞識點撥,都已成為了詩文成就很高的名家。眼下這已經傳為文壇佳話。他相信,在他百年之後,這些佳話還會傳下去的。

  眾多弟子中,目前給他大增臉面的是在京師翰林院供職的戊戌科榜眼夏壽田,他常引以自豪。然而他知道,夏壽田只是個聰穎勤勉的讀書人,還不是叱吒風雲的人物,真正能傳他的帝王之學,有可能將他青年時代的抱負付諸現實的弟子只有一個,那就是楊皙子。這種前景,從楊度第二次留學日本一年來的成就中,他看得更清楚了。

  這一年,王闓運接到楊度寄來的十餘份《新民叢報》。他從《新民叢報》上看到了弟子所發表的《湖南少年歌》、《金鐵主義》,他讀後激賞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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