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 |
一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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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他再次解下腰刀,說:「滕原先生,您不要推辭了,收下吧,它也可以作為中國人與日本人友誼的一個見證。」 「謝謝,楊先生,我會收下的。」滕原並不急著接過腰刀。他以手示意,楊度明白,遂將腰刀放到茶几上。 滕原繼續說:「正如楊先生你剛才說的,腰刀的回歸,既是滕原家族的喜慶,也是日中友好的一段佳話。楊先生願意慷慨割愛,我們若無表示,豈不顯得我們滕原一家太自私了嗎?」 「滕原先生,您說哪裡話來!敝國有句古話,叫做施恩圖報非君子,何況物歸原主,還談不上『施恩』二字,我不需要你們的表示。」 楊度由衷的誠意使滕原很感動。他想了一下,決定把原定的回報加大一倍:「楊先生,你為我們帶回了失落千年的雄刀,對於滕原家族來說,無疑歸還了一件無價之寶。如果你不嫌少的話,我想回贈你二十萬銀元。不知你可否賞我一個面子收下。」 二十萬銀元!楊度心裡大大地吃了一驚。當時清朝廷為官費留日生提供的費用,按學校的不同,每月在四百至五百銀元之間。這筆費用不僅夠留學生本人的各種開支,還可以用剩餘的錢雇一個下女。所以當時許多官費留學生都雇了下女,既為他們做雜役,又供他們消遣取樂。王代懿就是其中一例。二十萬銀元,意味著三四十個中國留學生一年的經費。這筆數目相當龐大。有一大批自費留學生,他們的境遇十分窘迫,不得不利用課餘去打工幫傭。銀元,對他們來說是多麼重要!還有許多維新志士,他們要辦報紙雜誌,鼓吹自己的政治主張,喚醒沉睡中的廣大民眾,他們亟需大量的資金。更有不少革命黨,他們要實行武裝推翻朝廷的鴻圖大業,購買槍支彈藥,組織敢死隊員,奔走東西南北,聯絡山堂會党,每項開支,都需鉅款。總之,所有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除開那些家資富饒又無政治目的的紈絝子弟和那些有官費而又一門心思只想求知識的本分人外,莫不迫切需要銀元。 楊度雖是自費生,但一來田中已答應免費提供食宿,二來楊鈞節儉寡欲,常可幫助哥哥一點錢,何況他一心要做一個俠義君子,只在情誼,不索報酬,他正要婉言謝絕,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那是兩個多月前的一天夜裡,劉揆一的胞弟劉道一匆匆來到田中寓所,告訴他一個驚人的消息:湖南災情嚴重,人心浮動,正是揭竿起義的好時候,黃興、劉揆一已回國,在湘中一帶暗地活動,準備擇日起事。但眼下有兩大困難。一是資金短缺、槍彈匱乏,二是無可靠的會黨首領可共事。劉道一問楊度有無辦法。 楊度一聽,思索良久。他雖然在努力尋求以君主立憲的方式挽救中國,但對黃興、劉揆一等人的武力暴動也並不反對,有時他還認為這或許也是一條路。要走武力這條路,見效最快的是利用會黨的力量。往哪兒去找呢?他無意間看見懸在床頭的腰刀,想起贈刀的馬福益及大空和尚。大空曾是哥老會頭領,馬福益這個人,從哪方面來看,都像個非等閒人物,說不定是個大頭領。大空已離開密印寺不好找,但馬福益卻是可以找得到的。楊度將尋找馬福益的方法告訴了道一。至於籌款,他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現在,這位富商願以二十萬相贈,何不先把他的錢拿過來,資助黃興、劉揆一呢?轉念一想,這畢竟有點索報的味道,君子不屑為此。稍停一會,他有了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滕原先生,您的慷慨使我欽佩。二十萬元鉅款,我是萬萬不能收的,只是眼下我有一批朋友要辦一件大事,正火急需要錢。您先借我五萬,待他們事成之後,一定歸還。」 「好!」滕原見楊度想了這麼久,最後還是同意接受五萬,很高興,說,「什麼借呀還呀之類的話都不要說,五萬銀元,就算我們滕原家族的一點小意思了。」 說著,從西服裡子口袋裡拿出一疊支票來,填上五萬元的數字,撕下交給楊度。楊度接過,說:「請您叫僕人拿紙筆來,我立個字據。」 滕原站起,哈哈一笑:「什麼字據不字據,你太認真了。」 楊度固執地說:「我既然說是借,當然要有個字據才是。」 「也行。」滕原略想了一下,順手按了按電鈴,剛才送咖啡的僕人應聲進來。滕原對他說:「你去拿一張上等宣紙和毛筆硯臺來。」 一會,僕人右手捧著筆硯,左手拿一張卷著的宣紙進來,放在茶几上,鋪開紙後退了出去。 楊度見那張宣紙足足有四尺多長、二尺來寬,笑道:「立一張借據,何須如此大的宣紙!」 「不是借據。」滕原說,「方才楊先生說過,你的老師曾按將軍指揮刀的構想為這把雄刀寫過一篇古風,我想那一定十分有趣。拿宣紙來,是想請你把這篇古風抄贈給我。」 「好哇!」楊度很樂意為人寫字,他邊說邊將紙抹平,「不過,詩中詠的與令先祖的行事不相吻合呀!」 滕原笑道:「沒有關係。讓這把雄刀帶著一段這樣的傳奇回到老家更好。」 楊度提起筆,凝神片刻,王闓運當年鑒賞這把腰刀即景吟詠的那一幕浮現在眼前。宣紙上出現了楊度雄渾而瀟灑的字跡: 生贈友人觀鬥篇,友人贈生古倭刀。 詩成明珠照神骨,刀如秋泉割雲窟。 吾觀鋒刃浮海來,昔人佩之登將台。 中原百年洗戰血,邊塞再亂如奔雷。 龍蠖乘時能屈伸,誓將提挈靖煙塵。 悲風夜卷北山雪,晴雲朝分西海雲。 不須剸割試銛利,一條寒光生狀氣。 白霜瑩透秋鷹棱,青電平磨老鮫背。 本知神物不妄傷,奇氣驚人人走藏。 空堂廣坐起芒刺,世間不敢看鋒芒。 冰文霜華仍寸裂,出匣入匣經年月。 大冶鎔成信不祥,百煉純鋼終百折。 長虹耿耿北斗搖,兒童魑魅皆寒毛。 休辭棄置比凡鐵,為應留用與鉛刀。 王闓運的《古倭刀歌》錄完後,楊度又在旁邊寫了一條注文:「當年滕原一夫為精研大唐律令,致使雄刀失落於中國。越千年之後,楊子為求憲政而負笈東瀛,將雄刀帶回,面交滕原信宇先生,真人世間一段奇緣也。吾師湘綺先生曾有《古倭刀歌》一篇,雖與史實不合,然心意固美。今遵主人之囑,錄之以供後人一笑。湘潭楊度晳子謹志。明治三十八年櫻花時節於橫濱。」 楊度放下筆,將腰刀放在宣紙上,對滕原說:「請您一併收下吧!」 「我祗領了!」滕原雙手放在膝上,向楊度深深一鞠躬。 夜晚,躺在鬆軟舒適的鋼絲床上,楊度興奮得久久不能入眠,一段可載于《今古奇觀》的故事實實在在地發生在自己的身邊,而自己也是其中的當事人之一,已夠使他興奮不已了,突然而來的五萬銀元也足以給自己和朋友們帶來實惠。他將五萬元作了個大致的安排。 自己留下二萬。從這二萬中拿出三千給弟弟。楊鈞喜歡收集古碑古畫,買這些古董要大錢。再給五百給代懿,要他寄三百回家去,將叔姬母子接到東京來,剩下兩百租賃房子,購置家具。待叔姬來後,再給二千五百給她,以示對弟妹一視同仁。他不能先把三千給代懿,說不定代懿會把這筆錢塞給那個日本下女。 再撥出一萬來給梁啟超。梁啟超這幾年辦《新民叢報》,近來又開辦《新小說報》,經費拮据。這一萬給他,必定可助他為國家做出更大的貢獻。 剩下的二萬,即刻匯往長沙給黃興、劉揆一。他知道,湘江邊的革命党朋友們是何等急切地需要大批款子,五萬全部給他們也是不夠的。但楊度不能全部給他們。 黃興的革命是救國的一條道路,梁啟超的維新也是救國的一條道路,而自己所探索的以金鐵主義為宗旨的君主立憲制也是救國的一條道路。如同對待弟弟妹妹應該一視同仁一樣,楊度對這三條救國道路也採取一視同仁的態度。 正當遠方的遊子尚在思考探索的時候,故園的熱血子弟已在磨刀擦槍圖謀暴動了。 (上卷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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