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晳子,雞都叫了,你一夜沒睡?」蔡鍔懷著一種尊敬的心情,輕輕地問。

  「松坡,你起來得正好。我的《湖南少年歌》剛剛寫完,你是第一個讀者,你幫我好好看一看,指正指正,我再修改。」興許是喝了酒,興許是為自己創作了這樣雄壯的詩篇而亢奮,楊度雖然寫了一通宵,卻毫無倦意,兩隻有神的眼睛比往日更加閃閃發亮。

  「就寫好了?我拜讀拜讀。」

  「湖南少年歌。」蔡鍔輕輕地念著題目。「好,題目取得好!梁師有《少年中國說》,你有《湖南少年歌》,正好配合。中國好比一個新生的少年,湖南也是一個新生的少年。」

  蔡鍔一邊誇獎著,一邊看下去。嘴裡小聲地念著。楊度側過臉去,也看著稿紙,和他一起欣賞自己的佳作。

  「好,不悲當日蒼梧死,為哭今日民主稀。寫得妙!」蔡鍔念的聲音高昂起來,楊度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好,心性徒開道學門,空談未救金元辱。寫得對,正是如此。」蔡鍔又大聲念了兩句,楊度聽了很舒服。

  「軍官歸為灶下養,秀才出作談兵客。寫得生動!我今日又是一個作談兵客的秀才。」蔡鍔特別欣賞將「秀才」與「談兵」相聯繫起來的詩句。

  「一針見血,一針見血!」蔡鍔伸出大拇指指著稿紙上的兩句詩,楊度看時,原來他指的是「於今世界無公理,口說愛人心利己」兩句。

  「哎呀,晳子兄,你這幾句真是寫絕了!」蔡鍔忘形地拍打著楊度的肩膀,高聲朗誦起來,「中國如今是希臘,湖南當作斯巴達。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若道漢唐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我擔保,稍有點血性的湖南人讀了這幾句,都會去為中國的生存而奮鬥。」

  楊度的臉上流光溢彩,心裡鮮花怒放:「松坡,你不要光說好,也要提意見。」

  「要提意見嘛,我提一條。」蔡鍔指著稿紙說,「『若道漢唐國果亡』這一句,『漢唐』二字改為『中華』二字更好。因為漢唐作為歷史上的兩個朝代,實際上早已消亡了,若作為中國人的代稱,則人們會理解為漢人唐人,如此,則排斥漢族以外的其他民族。扒開滿人不說,中國還有回人、藏人、蒙人,光我們湖南就有苗人、土家人、瑤人、侗人等等。不如改用『中華』二字,則包括了所有的民族。」

  「說得對!」楊度心悅誠服地接受蔡鍔的意見,提筆將「漢唐」二字圈掉,工工整整寫上「中華」二字。

  「若道中華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蔡鍔重新念了一遍。「這就完美無缺了。」

  接下去,他一口氣將全詩念完,由衷贊道:「黃鐘大呂,鐵板銅琶,上下古今為湖南人唱讚歌的,再沒有哪篇能超過這首《湖南少年歌》了。我馬上就送給梁師去看。」

  蔡鍔說著,捧起一疊紙飛快地跑了出去。

  窗外,天色已大亮,一望無際的海平面上彩霞如錦,波光如鏡,一輪朝陽就要從它的懷抱裡跳躍出來了。楊度久久地佇立在窗邊,眺望著這宇宙間最為壯觀的景象,心裡默默地念道:「大海呀,你真偉大!」

  當楊度送別蔡鍔回到東京後的第二天,梁啟超主辦的《新民叢報》便在第一版顯著地位刊登了署名晳子的《湖南少年歌》,並親自為這篇歌行加了一段熱情的讚語:「湘潭楊晳子度,王壬秋先生大弟子也。昔羅斯福演說,謂欲見純粹之亞美利加人,請視格蘭德。吾謂欲見純粹之湖南人,請視楊晳子。頃晳子以新作《湖南少年歌》見示,亟錄之,以證餘言之當否也。」

  一時間,東京中國留學生界,談話的內容莫不是《湖南少年歌》,紛紛讚揚這篇歌行氣勢宏闊,才華信美,充溢著強烈的愛湖南愛中國的少年激情,不少人都歎息本省無此美才,也有人對「若道中華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這兩句不太滿意,似乎有點惟湘獨尊,眼無他省的味道。但更多人反駁道,這是詩,詩應當有誇張,晳子這裡說的湖南人要與敵人血戰到底的氣概,以及光復中國的決心;何況他也有所本,「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是載之典籍的名言,如果我們每省都有湖南這種決心,那中國就絕對不會滅亡。湖南人讀了這首少年歌,莫不驚喜若狂。這篇長達二百四十六句的歌行,激發了他們作為一個湖南人特殊的自豪感,無論是革命黨,還是保皇派,以及沒有明顯政治傾向以學習科學技術為目的的湘籍留學生們,無一不敬仰晳子,愛戴晳子。這一期的《新民叢報》不僅在學生中,而且在整個日本的華人社區中,成了最為搶手的一張報紙。在國內,尤其在三湘四水之間,更是廣為傳抄廣為傳頌,頗有點洛陽紙貴的勢頭。

  為了更好地研究憲政,楊度離開了弘文學院,進了東京法政大學速成科。這裡也有一大批中國留學生。他抱著廣交朋友的宗旨,很快結識了他們,尤與範源濂、汪兆銘友善。

  那是在進法政大學不久的一個中午,飯堂大門邊張貼了一幅海報,十幾個中國留學生圍在旁邊看,楊度也擠了進去。海報上寫著幾排中文字:論辯大會。題目:中國的前進應採用何種方式為宜。地點:秋賞齋二樓北頭教室。時間:十二日晚上七時正。主持者:中國留日學生聯合會法政大學分會。歡迎全體中國留學生及日本朋友參加。對於這類論辯會,楊度有很高的熱情,而且也喜歡發言,只是因為剛進學校,不明情況,這次先聽聽。

  准七時,楊度來到秋賞齋。這間可容納百來人的大教室已差不多坐滿了,其中還有七八個日本學生。主持人簡單地講了幾句開場白後,發言者便一個接一個,都是血氣方剛、多聞博識的年輕學子,講起話來,無人不滔滔揚揚辭氣激勵,對中國的現狀幾乎都不滿意,對中國謀求進步富強的方式的看法卻各有不同。除少數人主張應當以普及教育、發展實業的手段來達到國富民強的目標外,絕大部分人都主張應從政治上入手來改變現狀。從政治上著眼的主意雖多,歸納起來,仍不外乎維新和革命兩種主要途徑。主張維新者多為康有為信徒。他們以身處之地日本為最有力的例子,認為不必廢除君主制,只要把西太后為首的頑固派搬掉,把權力集中于光緒皇帝一人之手,那麼光緒帝就是中國的明治天皇,中國也就會跟日本一樣迅速強大起來。主張革命者多信奉孫中山的理論。認為滿人的朝廷,無論是慈禧還是光緒,都是一丘之貉,絕無新生之理。第一步先推翻滿人的政權,第二步再建立民主共和國,走美國、法國的道路,永遠廢除君主專制,中國才有可能真正走上繁榮富強的道路。

  雙方各執一端,爭辯十分激烈,間或還雜有人身攻擊,使得氣氛頗為緊張。這種論辯,過去在弘文學院也時常有過,楊度不以為怪。只是他發現,與一年前相比,今晚的辯論會明顯的是革命派占了上風,維新派顯得有點陣營不強氣勢不壯。發言的有十六七個人,給楊度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兩個人。

  一個人中等偏矮的個頭,長方臉,鼻寬嘴闊,操一口湘北官話。他認為中國要變革,但不能太劇烈。他打了一個比方:中國現在好比一輛破車子,輪子已陳舊,車板已腐朽,拉車的馬是跛子,駕車的人已昏老,若陡然來個急轉彎,則必然是車散人亡,一切都顛覆了。因此,只能緩緩地轉彎子,昏老的駕車者過不了多久就會死的,那時再讓年輕精明的人來代替,情形就會好多了。以後,再換馬換輪換車板。經過十年二十年這樣的逐步替換,這掛車就會變成輕車快馬,奔在別人的前頭。當前的主要任務是在國內多辦學校,大興教育,多培養各種人才,不但要培養馭手,還要培養造車輪車板的工匠。中國與日本相比,最大的落後是在教育上,教育是振興民族的基礎。此人的比喻很形象,聽眾都笑了起來。楊度也覺得他的演講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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