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 |
一〇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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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度放下筆,甩了甩手,自覺這段寫得生動精彩。且不說湘軍作戰其後果如何,單就父死子繼、勇赴戎機的壯士氣概,就足令湘人臉上生光、湘軍後裔自豪。至於湘軍中的民族英雄們,他們的業績更為中華民族大增光彩。 只今海內水陸軍,無營無隊無湘人。 獨從中國四民外,結此軍人社會群。 茫茫回部幾千里,十人九是湘人子。 左公戰勝祁連山,得此湖南殖民地。 欲返將來祖國魂,憑茲敢戰英雄氣。 人生壯略當一揮,昆侖策馬瞻東西。 東看浩浩太平洋,西望諸洲光陸離。 欲傾亞陸江河水,一洗西方碧眼兒。 當年恪靖侯左宗棠的八面威風已往矣,而今是胡騎憑陵,華夏受氣。楊度憤怒寫道: 於今世界無公理,口說愛人心利己。 天演開成大競爭,強權壓倒諸洋水。 公法何如一門炮,工商盡是圖中匕。 外交斷在軍人口,內政修成武裝體。 民族精神何自生,人身血肉拼將死。 看看世界吧,俾斯麥、拿破崙都是野蠻的武夫,歐洲古國斯巴達,強者去當兵,弱者則被人殺。小小的普魯士王國,連婦女兒童都知兵,所以能戰勝群雄,統一德意志。想到這裡,楊度意氣昂揚,既然湖南近五十年來已培植了根深柢固的尚武精神,造就了遍佈全國的成千成萬將官,湖南理應成為中華民族自立自強的中流砥柱,成為各省奮起的帶頭人。心在急跳,血在奔流,思想如飆風暴雨,詩才如岩漿迸發。楊度揮筆疾書,譜寫出《湖南少年歌》中的最強音: 中國如今是希臘,湖南當作斯巴達。 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 諸君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空流涕。 若道漢唐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 盡擲頭顱不足惜,絲毫權利人休取。 莫問家邦運短長,但觀意氣能終始。 寫到此,楊度擲筆,重重地籲了一口氣。他將這一段再讀一遍,覺得有一點易水送別的味道,特別是「若道漢唐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兩句,真是至悲至壯,至哀至豪!湖南人拯救中國的決心已寫盡寫絕了,還有什麼語言能超得過它呢? 這篇歌行寫到這裡本可以收筆了,但一向抱負不凡且愛表現的楊度,覺得這樣一篇重要的必將傳世的作品中如果不寫寫自己,那真是太可惜了。不知不覺間,早已是深夜了,室內燈光明亮,隔壁房間裡未來的軍事家仍沉睡不醒。窗外,夜色黑得連一絲星光都沒有,只有日本海的浪濤依舊在不停地奔湧,發出比白天大得多的撞擊聲。楊度想起了第一次進京中舉以來十年間的探索與追求: 我年十八遊京甸,上書請與倭奴戰。 歸來師事王先生,學劍學書雜相半。 十載優遊湘水濱,射堂西畔事躬耕。 隴頭日午停鋤歎,大澤中宵帶劍行。 竊從三五少年說,今日中國無主人。 每思天下戰爭事,當風一嘯心縱橫。 面對室外寂黑的夜空和渺茫的大海,面對當今弱肉強食的不平世道,楊度從心裡發出長嘯:王先生所傳授的帝王之學、縱橫之術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展布!他心不能自已,情不能自持,再次提起筆來,為《湖南少年歌》續完了沖霄淩雲迴腸盪氣的最後一節: 執此東亞一病夫,任教數十軍人辱。 人心已死國魂亡,士氣先摧軍勢蹙。 救世誰為華盛翁,每憂同種一書空。 群雄此日爭逐鹿,大地何年起臥龍! 天風海潮昏白日,楚歌猶與笳聲疾。 惟持同胞赤血鮮,染將十丈龍旗色。 憑茲百戰英雄氣,先救湖南後中國。 破釜沉舟期一戰,求生死地成孤擲。 諸君盡作國民兵,小子甘為旗下卒。 不知何處一聲嘹亮的雄雞啼鳴,驚醒了蔡鍔的酣夢。他見書房裡燈火依然亮著,便披衣走了過去。楊度正雙手叉腰背對著他,桌上擺著一疊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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