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八五


  夏壽田說到這裡,盯著賣壺的漢子問:「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嗎?」

  那漢子臉紅了。夏壽田這個鑒別方法,他還是第一次聽到,的確很有道理。他想了一會說:「您老爺是個真正的內行,我服了您了。我這把壺的確不是時大彬的真品,是我自己仿造的,現在我將這把壺送給您,只求您不要說出去。在下家裡有老有小,還要靠賣掉這幾把假壺過日子。」

  夏壽田笑道:「你這位兄弟倒也直爽,承認是假的就算了,現在這世界上假的東西多得很,我也不會來壞了你的飯碗。我看你的手藝也不錯,這把壺只要不冒時大彬的名,也不失為一件紫砂精品。你造出它也不容易,我拿十兩銀子買下吧!」

  說著從口袋裡取出一錠銀子,那漢子忙接過,感激地說:「您老爺真正是個有學問的道德君子,請告訴我住在哪裡,明年廟會,我再做一把更好的送到府上。」

  夏壽田說:「算了,不必了,你自己留著賣大價錢吧!」

  離開紫砂壺攤子後,楊度帶著崇敬的心情問:「午貽,你哪來的這套學問?」

  夏壽田答:「家父幕府裡有一位研究紫砂壺的專家,本人又是宜興人,他用畢生精力寫了一部關於紫砂壺的書,只是沒有錢刊刻,一直擺在箱子裡。臨死時,他把這部書稿送給了我,希望我幫他刻出來。我閒時無事,喜歡看看,慢慢地也便成了半個紫砂壺專家了。過兩年,我要請幾個刻工來幫他刻印,讓老先生在九泉下安心。」

  「快莫造孽了。」楊度笑著說,「你把這部書刻印出來,不就要斷了別人的財路嗎?」

  兩人都快樂地大笑起來,繼續邊走邊看。前面有一個硯石攤位,擺著各色各樣的硯石,有三四個年輕後生子也在看,中間有一個對夥伴說:「這幾台硯石標名徐公硯,請問仁兄,這徐公硯是什麼硯?」那夥伴搖頭說:「我也不知。」另外幾個夥伴也答不出。

  賣硯的老頭子笑著說:「這徐公硯是硯石中的珍品。」見又過來幾個人,老頭子更得意了,於是對著眾人大聲說,「諸位,只要哪位能說出徐公硯的來歷,老漢便送他一塊以表敬意。」

  見周圍的人都面面相覷不能回答,楊度心裡說,好,這才該我露一手了!

  「老漢,你剛才的話算數不?」楊度望著賣硯的老頭問。

  「算數,算數!」老頭連連點頭,「少爺若能說出它的來歷,任憑少爺您自己挑一塊,老漢我一定奉送。」

  剛才那幾個年輕人以及後來的人都看著楊度,夏壽田也不知徐公硯的來歷,便催著:「晳子,你說吧!」

  「這徐公硯出自山東琅玡山,又叫琅玡硯。」楊度意氣昂揚地對著眾人說,「這裡的石頭為泥質岩,經過造物千萬年風雕雨琢,天然成趣,又硬度適中,宜於奏刀,早在唐代就有石工采來製造硯石。大歷年間有個叫徐晦的舉子進京趕考,路過此地,偶得一塊形態奇異的石頭,便拾起來自製一硯。這年冬天長安氣候極冷,考場裡所有硯石的墨水都結了冰,舉子們無不苦之,惟有徐晦的硯寒而不凍。他揮毫疾書,運筆流暢,滿腹經綸躍然紙上,高高地中了個頭名狀元。後來,他竟然因巍科出身而做到禮部尚書。徐晦感謝琅玡硯的功勞,老來離京築一屋于此,常年居住。以後此處人口漸多,因為徐晦的官高名氣大,人們遂以他的姓為此處命名,叫做徐公店。徐公店一帶的石頭製成的硯石便稱之為徐公硯。」

  老漢聽了楊度這番話後高興得不得了,忙雙手拉起楊度的手說:「少爺,您講的一點都不假,您真了不起,您怕是翰林院的學士吧!」

  楊度看著夏壽田笑了,兩人都覺得有趣。有個年輕人高聲說:「剛才這位先生的故事說得好聽,只是眼下天氣溫暖,拿什麼來檢驗它是不是真的徐公硯呢?」

  楊度答:「這也不難,若是真的徐公硯,其質地必然溫潤嫩滑,指劃有痕,墨濃如油。」

  當時便有人來試驗。果然用指甲輕輕一劃,便在硯臺上留下了一道痕跡,再用墨來磨磨,磨出的汁也的確濃黑如油。這下攤子旁邊熱鬧了,大家都來買,一百文錢一台的徐公硯,一下子就賣出了十多方。老漢對楊度說:「少爺,這故事出自您的口,大家都相信;若是出自我的口,大家都會說是我瞎編的。您幫了我的大忙,謝謝您,這攤子上的硯臺,您隨便挑一方吧,我送給您!」

  楊度從中挑了一方桐葉徐公硯,見夏壽田也喜歡,便為他也挑了一方鯉魚徐公硯,從衣袋裡掏出二百文錢來說:「老人家,您是小本生意,我不能白要您的,兩方硯石,二百文錢,您收下吧!」

  老頭子堅持要退出一百文來,楊度忙拉著夏壽田走了。這時,只見外面鑼聲嘡嘡,嗩呐嗚嗚,有人喊:「巧得很,宛平的城隍和大興的城隍今年碰頭了!」

  順著人流,楊度和夏壽田走到大門口,看見南北兩路城隍出巡隊伍果然對面而來。北面的隊伍最前面是一塊約一丈長三尺寬的木牌,上面大書「宛平城隍」四字,由一個身高六尺頭大如鬥臉抹五彩的大漢舉著,後面跟著八對吹鼓手,一律穿黑色緊身衣,紮燈籠褲,臉上塗著黑墨,再後面是一對童男童女,每人手中拿一把扇子,也穿黑衣服,但臉上卻擦著紅胭脂。童男童女後面是一座八抬的黑轎,抬轎的人一個個扮作牛頭馬面,轎中坐著一個枯瘦如柴的偶像,穿一身黑布金絲繡山水雲浪長袍,頭戴沖天圓箍冠,滿臉烏亮,兩眼深凹,巨口獠牙,小耳長頸,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楊度問夏壽田:「這城隍的像如何這般瘦長,頭肩腰都太不成比例了,樣子也可怕。」

  夏壽田說:「你不曉得,這像是用藤雕的。」

  「藤雕的?有這樣粗的藤!」楊度很驚奇,再一次細看。

  「這城隍像有二三百年了,據說有一個姓滕的人,生前在宛平做縣令,清正廉明,嫉惡如仇,死後被玉帝封為宛平城隍,老百姓就找了一棵千年古藤給他雕了一座像。這位滕城隍面孔雖古怪醜陋,心地卻最好,百姓都敬重他。」

  說話間,南邊那隊點起了鞭炮,劈劈啪啪地響個不停,把大家的視線都吸引過去了。比起北邊的隊伍來,南邊的氣派大多了。前導的長木牌紅地金字「大興城隍」四字格外醒目,後面是十六對吹鼓手,一律紅衣鑲金邊,接下來是四個囚犯,腳鐐手銬,披髮帶枷。楊度又問:「這四個人犯了什麼罪,要如此示眾?」

  夏壽田笑道:「他們都不是罪人,是好人。」

  「那為何要這樣當眾丟醜呢?」

  「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求得城隍爺的歡心。」夏壽田解釋,「城隍爺一歡喜,就賜給他們福氣,或保佑他們無病無災,或保佑他們發財做官,或保佑他們早生貴子。」

  突然,人群中大起哄,都說:「快看呀,快看呀!」

  楊度、夏壽田看時,只見四個囚犯後面走著四個人,有兩個人的手臂上懸著鐵鉤,鐵鉤不是掛在臂上,而是穿過臂肉,下端還吊著一盞點燃的油燈,時時可見鮮血從臂上流出,順著鐵鉤流進燈盞裡。另外兩個更可怕,鐵鉤穿過腮幫,下端托著一根點燃的蠟燭,千千萬萬雙眼睛都投向這四個可憐人,到處是嘖嘖聲、歎息聲、驚異聲、讚揚聲。楊度又不明白了。夏壽田在京師住了四五年,對此很熟悉,便又告訴他:「這都是些苦命人,或從小就死了父母,或老來失去兒女,或一生受貧受累,他們自認罪孽深重,甘願受非人之苦來贖罪以求來生。」

  楊度十分感慨地說:「今生已經受苦了,還要加一項這樣的苦來受,如此折磨自己,來生就有福享了嗎?」

  後面十六抬的顯轎中也端坐著一具城隍偶像。這城隍身軀魁梧,頭大臉方,還留著兩尺來長的赤色鬍鬚,身穿大紅袍,頭戴十二旒平天冠。轎後判官小鬼一大群。夏壽田告訴楊度,大興縣的城隍是用樟木雕的,所以身寬體胖,這個城隍喜歡講排場,他出巡時要隨從眾多浩浩蕩蕩,百姓依著他的性子,他就保佑護衛,不順著他的性子,他就降災降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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