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七六


  湖南自從出了湘軍之後,風氣大開,選派去日本留學的人也較其他省為多。去年,當兩宮回鑾再次下詔變法實行新政的時候,湖南巡撫俞廉三便選派了十九人出洋赴日了。今年又聽說要選拔四十多人,楊度的心早就不安靜了。他很想趁著這個好機會到日本去看一看,開開眼界,長長見識。當他把這個想法與先生商量時,先生卻不贊成。王闓運認為不值得遠渡重洋去向外國取經,要救國救民,要施展自己的抱負,只要跟著他研透帝王之學,耐心等待時機就行了。這並沒有動搖楊度的決心,他認為到日本去實地看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楊度要弟弟妹妹暫時幫他瞞著先生和母親,在一個初夏的夜晚,懷揣著袁世凱所送的一千兩銀票,搭船由湘潭到漢口,由漢口到上海,然後再在上海換上一條日本海船,抵達日本的都城東京,進了弘文學院師範速成班。

  楊度在弘文學院一邊學習日文,一邊留心日本的教育,他結識了許多有志氣有作為的新朋友,其中最為有名的便是黃興。第一天上課,他便和黃興同桌。黃興是湖南長沙人,與他同年,卻比他長得壯實威武,以兩湖書院高材生的身份,由官費派往日本留學。楊度見他的墨筆桿上刻著兩行字:朝作書,暮作書,雕蟲篆刻胡為乎?投筆方為大丈夫。又見其硯臺上刻著兩行字:墨磨日短,人磨日老。寸陰是競,尺璧勿寶。楊度于此看出黃興是個有大志的人,又因同鄉,遂與他相交十分親切。梁啟超在橫濱辦《新民叢報》,這段時期到檀香山去了,蔡鍔到廣島去了,劉揆一倒是偶爾給碰上了,他也在東京讀書。假日裡,楊度常常和黃興、劉揆一等人結伴遊覽日本名勝,暢談時事,一晃半年過去了。

  弘文學院的師範速成班以半年為期。半年滿了,成績合格者,就發給結業證書。若想繼續深造,則憑此結業證書再進一個班。楊度結業之後,準備再選一個高級師範班繼續學習。這期間,他有感於國內對日本所知甚少,於是和黃興等幾個湖南籍同鄉創辦了一個名為《遊學譯編》的刊物,擬在國內發行。他們看中了蘇松太兵備道袁樹勳是一個較為開明的官員,又是湘潭人,便要楊度回國去找他,請他支持這個刊物。袁樹勳早年參加過湘軍,與楊度的伯父有過交情。當楊度來到上海會見袁樹勳,說明來意時,袁樹勳一口答應。楊度順利地辦成了這件事,打算即刻重返日本著手辦刊物,不料袁樹勳卻說:「晳子,你應該回湘潭去一次。」

  「我是應該回家去看看母親和先生,但眼下沒有時間。」楊度想著有許多事情要做,當務之急便是要為這個即將問世的刊物寫一篇發刊詞,同時還要多組織幾個好朋友來撰稿,爭取把《遊學譯編》辦成一個對國內最有影響的刊物。

  「王先生對你的不辭而別去東洋十分震怒,他對別人說你背叛了他。」

  「袁觀察,你是怎麼知道的?」楊度很是驚詫。到東京後,他曾分別給弟妹和先生寄了一封信。先生沒有回信,叔姬的回信裡並沒有說起先生惱怒的事。只是說,先生不願意向海外寄信,囑叔姬代為叮囑多多注重身體。袁樹勳從哪兒聽到這樣的話呢?

  「湘潭的事,還能瞞得了我嗎?」袁樹勳打著哈哈說,「早兩天,我娘舅家的一個表兄來上海,還說起這事哩!湘綺老人的氣話,還不止一兩個人聽到。晳子,你先回去一趟,對先生說清楚,船票我來替你買。」

  背叛師門,這是個很大的罪名,何況「背叛」的是這樣一位情同慈父、名如山重的恩師!楊度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這樣的嚴重。再無別的選擇了,必須馬上回湘潭一趟,向先生說明清楚。但這次原本不打算回家,隨身並沒有帶什麼東西,總不能空手回去吧。好在上海有的是東洋貨物。他順著先生的愛好,挑了一盒福岡生產的甜軟棗糕,一盒奈良出產的上等柿餅,又特地買了一包鹿兒島出產的煙絲,還給母親弟妹一人買了一樣物品,把一個從日本帶回來的大木箱塞得滿滿的。正覺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他又想起一個人來。弟妹的東西不送猶可,這次卻千萬不能冷淡了此人。她就是周媽。

  楊度向來不把周媽放在眼裡,平素相見,看在先生的面子上略略點點頭,表示打了招呼。周媽仗著老頭子的寵信,也並沒有把這個傲慢的舉人看得怎樣高。自從叔姬進門後,周媽的胸口一直堵著一團棉絮。叔姬更是清高,她壓根兒就只把周媽當個服侍公公的老媽子看待,從不與周媽正面打個招呼,隨時隨地注意與周媽保持著一段距離。周媽雖心裡嫉妒,卻找不到半點口實,何況老頭子把這個兒媳婦捧上了天,遠遠地超過了對親生兒女的疼愛,周媽反倒時時要向叔姬賠笑臉。見了她,老遠就喊「四少奶奶」。叔姬聽了,只微微地點點頭,嘴裡哼都不哼一聲,高傲得如同公主一般。楊度心裡想,平時可以不買周媽的賬,這次卻要討好她一下,讓她吹吹枕頭風,在先生的耳邊說幾句好話,消消氣。於是,他給周媽挑了一段黑得發亮的東洋細平絨,拿根紅紙條腰好,也放進了大木箱。

  楊度回到石塘鋪後,不敢貿然去見先生,打發一個人去雲湖橋,藉口母親病了,將楊鈞和代懿叔姬夫婦接回家。三人一見哥哥從日本回來了,又驚又喜,接過日本禮品,都非常喜歡。楊度將半年來在日本的親見親聞說給他們聽。他們原本也和王闓運一樣,不大贊成楊度去日本,但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聽哥哥說起日本是如何的富裕,如何的強盛,都怦然心動。楊鈞立即表示要去日本,並說現在官府正在組織第三批留日人員,希望哥哥代他活動活動,最好弄個官費生的名額。代懿也想去,想起愛妻已懷有身孕,便暫時不提。楊度說:「聽說先生對我去東洋很不高興,你們幫我出出主意,如何去跟先生說清楚。」

  代懿說:「父親一向喜歡你,你去湘綺樓,在他老人家面前磕個頭,賠個不是,我看他會諒解你的。」

  楊度說:「到日本去實在是件好事,要我說不對,豈不自己打自己耳光?」

  代懿忙分辯:「不是說去日本不對,而是說不辭而行不對。」

  楊度不做聲,托腮沉著臉。

  過一會,楊鈞獻計:「過幾天是先生六十七歲大壽,我想由哥出面,邀請白石兄、正陽兄等人為先生擺一桌酒,席上哥捧酒祝壽。先生見了哥這份孝心,自然氣也就消了。」

  「真的,我怎麼忘記了先生的壽誕將近了!」楊度喜道,「小三這個主意好,乾脆這幾天就不去湘綺樓了。」

  叔姬說:「重子的主意要得。不過,你最好還要滿足先生的一樁心願。」

  「先生有樁什麼心願沒有滿足?」楊度問。

  「明年的會試,先生門下居然沒有一個弟子敢於進京應試。」叔姬因為懷孕,顯得比先前要消瘦些,而即將做母親的喜悅,又使她的雙眼充溢著過去少有的歡快光彩。

  「為什麼?」楊度想,先生在東洲書院的弟子中有十多個舉人,為何竟然沒有一個人敢去應試,豈不是怪事?

  「你在東洋,不知道國內的事。七月裡,皇太后、皇上下諭旨,規定從明年起會試、鄉試一律不用八股文,恢復戊戌年的新政,改用策論。」

  「噢,就是這個原因,我在日本早就看到報上登載了。」楊度淡然地說,「這有什麼,考策論就策論嘛!無非是寫幾篇議論時政的文章,不用八股套式,放開手腳去寫,還可以寫得更好些。」

  「你倒是說得輕巧。」叔姬微笑道,「我曉得你們寫八股文,就和我們女人裹腳一樣。布條一裹,走起路來極不自在,但裹慣了,一旦放開,剛開始那兩個月,走路更不自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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