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五四


  「呀!午貽竟送了一個這麼貴重的禮物。」楊度感歎著。他知道,這種宮花只有大柵欄祥記首飾鋪才有賣,祥記是專為宮裡的妃嬪和王府裡的女眷製造飾物的。別看它只是一朵小小的宮花,買起來絕不少於一百兩銀子。楊度對一向未戴過貴重首飾的妹妹說明它的價值。叔姬癡癡地聽著,一句話也沒說,待哥哥走出房門,深情專注的才女,再次捧起這朵昔日戀人今日榜眼所送、出自京師巧匠之手的宮花,一動不動地坐在床沿上。先是胸中如波湧雲飛起伏不定,繼而兩眼如天塌一方雨水淋淋,最後竟然如玉山傾倒一臥不起。

  叔姬病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常常恍恍惚惚地夢見自己頭戴鳳冠身著霞帔,與頭插金花身穿大紅錦袍的夏公子拜天地入洞房,含著甜蜜的笑意醒來的時候,一眼瞥見枕邊那朵珍珠翡翠珊瑚花,又不覺淚如雨下。有時她禁不住在心裡大聲喊叫:「夏公子,我如此思戀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有時又不禁在心裡長歎:「老天爺呀,你為何要在一個弱女子的心中播下如此難忘的情種!」她默默地一遍一遍地背誦《紅樓夢》中那首《枉凝眉》:「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總虛化?」

  李氏白天黑夜守在床邊,見就要出嫁的女兒這副模樣,心都碎了。楊度急得四處延醫,親自為妹妹煎藥,勸她服下。就這樣,叔姬在病榻上躺了半個月,直病得花容憔悴,骨瘦如柴,方才漸漸好起來。楊度問母親,叔姬前一向可曾患過病?李氏搖了搖頭。先前既未病過,這些日子又未感過風寒,是什麼原因使她病得這樣厲害?那朵宮花平放在妹妹的枕邊,淚水滴在上面,猶如一朵清晨剛剛摘回的花瓣上尚滾動著露珠的鮮花。看到它,正從失戀中回過神來的楊家老大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等叔姬可以下床喝稀飯的時候,楊度告別母親妹妹,返回船山書院,將妹妹的病況稟報給湘綺師。代懿得知後急得一夜沒睡好,第二天一早便向父親請幾天假,到石塘鋪看望未過門的心上人去了。

  楊度問王闓運:「先生,您老說再留在京師,我將有可能面臨滅頂之災,這是什麼緣故呢?」

  王闓運微微一笑,說:「再過些時候你就明白了。」

  看著先生那副神秘的樣子,楊度如墜五裡雲霧中。先生既然不肯明說,他也不便再問,於是繼續往日的學業。楊鈞正在跟先生學詩詞,閒時則調色作畫,畫技比在家時大有長進了。過了些日子,楊度將這次會試的四書文、試帖詩和策論拿出來請先生指教。王闓運讀後說:「你的試帖詩寫得典雅平穩,甚合會試格式,但四書文和策論都欠古樸遒勁,雖議論滔滔,貌似雄辯,其實不扎實,給人以誇誇其談的感覺。寫文章,宜取三代秦漢魏晉人為准的。他們的文章雄深雅健,真氣內葆,浮華盡去,然古豔自存,令人百讀而不厭,其中尤以莊子的文章為第一。你看它汪洋恣肆,跌宕起伏,仿佛有天地不能羈絆、時空不能限制的氣概,讀來使人胸襟開闊,百憂忘卻,真正是古往今來第一等好文字。它奇思怪想,波譎雲詭,又最能啟發作文之思路。曾文正說過,思路宏開,層出不窮,乃文章必發之品。為文之奧妙,首在開拓思路,思路一開,筆底文字則滾滾而來,如泉湧,如堤決,常人之所不能有的雄偉瑰麗的境界不期而然便來到,那樣的文章還不發皇嗎?《莊子》三十三篇,內篇精奧,外篇恣睢,雜篇閎博,篇篇都是精品,尤其是最末一篇《天下》,乃集文章之大成,最宜熟讀慢嚼,下苦功夫體會。我年輕時讀過上百遍,手抄也有一二十遍,下第不要緊,你還可趁此機會多讀點書。當年王安石未大用之時常伏案苦讀,朋友問何故如此,他說『他日如負國家之重,恐無暇讀書也』。你要珍惜眼下的時間,日後肩負大任之時,想再有東洲讀書之樂都不可能了。」

  王闓運這一番話,如電光石火之撞擊,使楊度腦子大為開竅,過後再細細咀嚼,又覺精義無窮。他深深認識到老師腹內真有不可測試之學問。一番點撥,勝過自己三年五載的苦苦摸索。他於是將精力集中于三代秦漢文字,很快便覺得自己的文章已進入到一個新的層次。

  這時,京師的新政正在大力推行的消息不斷傳來。先是皇上任命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為四品軍機章京,接著又賞加袁世凱以侍郎銜。楊度聽到這些消息心裡高興,知道這都是皇上接受了徐致靖薦舉的結果。與此同時,訓農通商,整頓厘金制度,推行保甲制,開築鐵路,興辦學堂,興辦郵政,廢除漕運,一連串的上諭不斷見之於報端。在楊度看來,京師的新政正在方興未艾之中。但從省城長沙傳來的消息卻並不太妙。

  湖南學術界的泰斗、曾任國子監祭酒、現任嶽麓書院山長的王先謙,公然在嶽麓書院禁止學生們談論新政。有幾名學生因違反這個規定被開除了,徐仁鑄為他們說情,竟然遭到王先謙的指責,並以辭職相要脅。徐仁鑄敵不過王先謙,親到嶽麓書院挽留,並向王賠禮道歉。又屈服王的壓力,被迫停辦時務學堂。王的學生曾廉公然上書朝廷,請殺康有為以謝天下。葉德輝的《翼教叢編》正在日夜刊刻之中。他的門徒聲稱,數年以來康梁倡偽經改制度平等民權之說,使民無論智愚,人人得申其權,可以犯上作亂,禍國之深,實大清建國以來所未有。康梁之徒,國之大蠱,應全國共誅之。湖廣總督張之洞的《勸學篇》被廣泛印刷發行,勒令湖南學政發放各書院,三湘學子,幾乎被強行人手一冊。《勸學篇》說民權之說,無一益而有百害,使民權之說一倡,愚民必喜,亂民必作,紀綱不行,大亂四起。又列舉了大清王朝薄賦、重民、恤商、慎刑等十五條仁政,說凡我報禮之士戴德之民,固當各護忠愛,人人與國為體,凡一切邪說暴行足以啟犯上作亂之漸者,拒之勿聽。

  長沙本是推行新政最激烈的省份,為何現在唱的調子與京師發出的上諭如此針鋒相對呢?張之洞本是積極主張變通陳法力除積弊的有識大員,他曾捐五千兩銀子到京師強學會,在督署以重禮接待過康有為,稱讚他的愛國熱腸,如今為何這樣殺氣騰騰地對待康有為呢?陳寶箴、黃遵憲、徐仁鑄等人為什麼不以皇上的諭旨來批駁張之洞呢?楊度的心開始緊張起來,為新政的前途而憂慮,為梁啟超、譚嗣同的命運捏著一把汗。

  時隔不久,京師傳來天崩地裂般的消息。譚嗣同、康廣仁、楊銳、林旭、楊深秀、劉光第被殺於菜市口。譚嗣同尤為死得壯烈,臨刑前憤然高呼:「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圍觀之人無不唏噓。所有參與新政的人員都被目為亂黨,一 一拘捕。康有為、梁啟超幸得外國人的幫助才逃出國境。徐致靖被捕入獄,陳寶箴、黃遵憲、徐仁鑄、熊希齡等均被革職回籍,永不敘用。連早已罷官回家養老的翁同龢,此時亦罪加一等,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光緒帝則被囚之於瀛台。慈禧重新訓政,新政一律廢止。實行了一百零三天的新政,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的一現曇花。湖南的新政也全部崩潰。原布政使俞廉三署理巡撫。他上臺之後,一切復舊。王先謙、葉德輝之流彈冠相慶,原先參與新政的人員或拘捕,或外逃,剛露生機的三湘大地又回到了以往死一般的沉寂。

  慘痛的劇變使楊度陷於憂鬱之中,隨之而來的一則傳聞更使他驚訝。新近從京師回來的人都說,這次政變的禍首雖是慈禧,而導致政變的罪人,正是被楊度稱之為當今官場上的鳳毛麟角之袁世凱。政變前三天深夜,譚嗣同密訪袁世凱,請他救援皇上,袁滿口答應。但袁回天津後即向榮祿告密,榮祿連夜進京見慈禧,將皇上的計劃全部奏報。於是慈禧淩晨進宮,先一步下了手,從而演出了一連串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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