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三三


  「不痛!」夏壽田搖搖頭說,「這算得了什麼!」

  「噢,把帽子戴上吧!」叔姬懷著疚意將帽子遞過去。

  夏壽田接過帽子,把它戴在頭上。叔姬癡癡地看了一眼。她驀地發現夏公子的髮辮特別烏亮,男子漢的氣概特別足!

  日子過得很快。夏壽田要離開歸德鎮了,他與楊度相約明春京師再見。楊度高興地與他拱手相別,卻沒有想到,站在一旁的叔姬心裡正冒出一股強烈的失落感。夏壽田剛走的那幾天,叔姬像丟了魂似的,坐臥不安,茶飯不思,原本平平靜靜宛如一池秋水似的少女的心,突然失去了平衡。她常常不自覺地向哥哥說起夏公子,而楊度又總是稱讚午貽學問好,人品好,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聽了這些話,姑娘的心中似乎有著某種滿足。兩個月過去了,楊度收到了夏壽田從江西的來信,他看完後滿懷喜悅地送給妹子看,但只看了兩行,叔姬的頭開始暈起來,心突突地亂跳。原來,夏壽田的信一開頭便以極其興奮的口氣告訴好朋友,他漂亮賢惠的妻子最近生了一個男孩,夏家添了長孫,闔府喜氣洋洋。

  這一夜,叔姬失眠了,淚水悄悄地流了一整夜。她此時才明白,自己已深深地陷入了一條不該陷入的愛河,兩個多月來竟然生活在一個荒唐的夢中!

  一個莊重而有才華的少女的初戀是那樣的純潔、癡迷、專注、一往情深:三年多了,叔姬始終不能抹去那半個月的情意,她偷偷地寫過上百首無題詩。她只有借著紙筆,借著奇妙的文字組合來抒發自己心靈深處那一縷情思。可惜,這些無題詩無一首保留下來,她隨寫隨毀,不願意讓別人看到。

  歲月匆匆,叔姬已足足二十歲了。二十歲的姑娘尚未定婆家是極少見的,母親李氏心裡犯愁,哥哥也在替妹子留意,叔姬自己也開始正視這件事了。她有時想,這一輩子怕是再難遇到夏郎那樣的人了,難道遇不到就不嫁人了嗎?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女孩子好比一朵花,而現在正處在鮮花盛開的時候,再過幾年就會凋謝成空枝了。那時即使遇到了夏郎那樣的人,你看上了他,他會看上你嗎?心裡雖這樣想,但媒人每提起一個人,她就會下意識地與夏郎相對照,總覺得相差太遠了。一輩子的大事,太委曲求全了,心性高傲的姑娘總不情願。

  前幾天,哥哥來了家信,王闓運親筆改定的詩箋也寄了回來。哥哥信中轉述了王老先生對兩首詩的稱讚,還說老先生盛情相邀,並叮囑妹子一定要來,決不能拂逆了王老先生的好意。捧著這封信,叔姬心裡很激動。王老先生詩名滿天下,能得到他的稱讚,真正是無上的光榮。

  她想起唐朝詩壇上的佳話:張籍揄揚朱慶余,陸贄稱頌韓退之;王老先生便是今日的張籍、陸贄。倘若自己今後能通過王老先生的揄揚,將詩名傳播開去的話,那真是幸事。一心想做易安居士的叔姬姑娘,心中燃起了一簇幻想的火焰。再看看經王老先生修改後的兩首詩,不但拓寬了原詩的意境,且煉字功夫也遠非自己可比。詩壇泰斗之稱,果然不虛!現在老先生居然邀請自己去船山書院,這是一個多麼難得的當面求教的好機會!

  叔姬把自己這幾年的存詩都翻了出來,一首一首地吟誦著,慎重地選出十首自己認為滿意的,又再將這十首詩逐句地推敲。良工不示人以樸。自尊心極強的才女一再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在詩翁面前出醜。詩選好後,她又把文章找了出來,從中挑選了三篇。這樣一個好機會不能錯過,要多方面地向老先生請教。一切都準備好之後,她猛然想起,夏公子不也在船山書院嗎?分別三年多了,她真想見見他。叔姬打開衣櫃,將伯母送的那件黃底起小紅花的洋布罩衫取出,套在棉衣上。她對著鏡子照了照,覺得鏡中的少女很美。過一會,她又把哥哥送的那條鑲著孔雀毛的紅呢披肩拿出來,披在洋布罩衫上。鏡中的少女,更加光彩奪目了。

  「姐姐,明天走得成吧?」正在叔姬對鏡自我欣賞的時候,弟弟楊鈞進來問。

  楊鈞今年十七歲,個頭比哥哥略矮一點。他和哥哥姐姐一樣的清秀聰慧,不過他的性格中秉承母親的成分較多,溫和恬適,不喜競爭,對國事興趣不大,好的是書畫金石之類的純文人的雅事。前些年,哥哥姐姐去歸德鎮,他還小,母親不放心讓他出遠門,他只好留在家裡。楊鈞沒有出過遠門,連縣城也只去過兩次,這次到衡州府去,對他來說是生平第一次遠行。接到哥哥信的這幾天裡,他一直處在興奮中,天天催問姐姐什麼時候走。

  「明天走。」叔姬離開鏡子,對弟弟說,「你告訴娘,我們明天一早動身,趕中午的小火輪,斷黑之前一定可以到衡州府。你去幫娘把給大哥的幹魚幹泥鰍包好。另外,我送王老先生的兩隻臘兔子肉放在碗櫃裡,已包好了,你也一起放到袋子裡去。」

  「明天一定走?」楊鈞大喜,又不放心地補問了一句。

  「一定走。」望著弟弟這副天真的模樣,叔姬笑著點頭肯定。

  「好!」楊鈞樂得手舞足蹈起來,忙向後面廚房奔去。

  黃昏時小火輪將楊家兩姐弟送到了東洲碼頭。叔姬想起馬上就要見到自己曾刻骨單相思的戀人,一顆心不覺怦怦跳了起來,臉上滾燙燙的。按照楊度提供的線路,姐弟倆很快找到了哥哥。出乎叔姬意外,與哥哥同住一間房子的不是夏公子,卻是另一位身材高挑五官端正的年輕人。楊度對姐弟倆介紹說:「這是王老先生的四少爺代懿,表字季果。午貽也和我們住一間房,他下午進城去了,要明天才回來。」

  聽說夏公子不在,叔姬心裡頗覺遺憾,但同時緊張的心也便鬆弛下來。代懿站起來,靦腆地說:「歡迎楊小姐和重子弟,我父親今天上午還在問你們什麼時候到東洲。」

  可能是壬秋先生的兒子的緣故,也可能是本人的儀錶態度的緣故,叔姬對代懿的第一眼印象十分好。她覺得他靦腆的笑容裡包含著孩子似的羞澀,對於一個已成年的男子來說,這份羞澀顯得珍貴。叔姬本能地意識到,站在面前的這個學子是個聰明而又本分的人。

  這個時候,代懿也以一種好奇的眼光打量叔姬。這個被父親讚揚的才女很像她的哥哥,尤其那道深深的唇溝和棱角分明的嘴唇,簡直與乃兄一模一樣。修長的眉毛,閃亮的眼睛,顯得比乃兄似乎還要機靈。眼皮底下和兩側鼻翼上長著疏疏朗朗的雀斑,不僅不難看,反而更添幾分俏麗。在王家四少爺看來,這個才女雖說不上美貌嬌媚,卻自有一種吸引人的風韻。他的心頭忽然飄過一絲異常的感覺。代懿很客氣地為姐弟倆倒水洗臉,又到廚房去張羅飯菜。

  叔姬當晚在書院客房安歇。次日上午,楊度領著弟妹去拜謁壬秋先生,代懿搶先給父親報信。王闓運竟然走出明杏齋,在銀杏樹下親迎楊莊姐弟。這次他認真地端詳了楊莊一番。叔姬端莊秀麗的儀容、樸素大方的裝束,使詩翁甚是滿意。王闓運見楊鈞也長得清秀斯文,心裡歡喜。來到書房,代懿又代替周媽,親自為客人斟茶。楊度將妹子帶來的兩隻臘兔子奉上。王闓運高興地笑起來,爽快地收下了,說:「還沒有行拜師禮哩,你倒先遞交了束脩。」

  叔姬乖覺,忙恭恭敬敬地向王闓運鞠了一躬,笑吟吟地說:「先生若不嫌棄,女弟子有禮了。」說著就要下跪,行拜師大禮。

  王闓運趕緊離開籐椅,雙手把叔姬扶起,笑呵呵地說:「鞠了一躬就行了,不必跪拜,我收下你這個女弟子了。」

  重新坐好後,王闓運習慣地捧起銅水煙壺,慈祥地對叔姬說:「我們湘潭歷來出女才子。左文襄的外姑和夫人的詩詞,鬚眉男子也趕不上。前幾天看了你的兩首七絕,含蓄蘊藉,又勝過周氏母女。湘潭代代有才女,真令老夫高興。」

  叔姬說:「先生誇獎了,小女子從來未好好地讀過書,偶爾的塗鴉之作,哪裡敢望前人的項背。」

  楊度也說:「湘潭真正的女詩人,首先當屬師母,幾位師姐師妹的詩也作得好。」

  王闓運說:「要說讀書,代懿的母親和姐妹們書倒是讀得不少,在詩詞上的確也下過功夫。但說句實在話,她們都缺乏叔姬的靈氣。古人說得好,詩詞別是一格,不關乎學問。當然囉,在靈氣的基礎上再輔以學問,詩詞自然會更進一步。」

  「先生,小女子這次來東洲,一則謝先生的獎掖關懷,二來還帶了幾篇詩文,想請先生再給我修改一下。剛才先生說得好,學問也是很重要的,小女子從小缺乏良師指教,書讀得很少,今後該讀哪些書,也請先生指點。」

  叔姬口齒清楚,態度大方,令坐在一旁的代懿愛慕不止。

  「好哇,你先把帶來的詩文放在我這裡,我給你看看,你不要急著回去,在東洲多住些日子,讓你哥哥這幾天陪你們姐弟到城裡各處走走看看。初七初八兩天,我要講兩次《楚辭》,你也不妨去聽聽。」

  叔姬連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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