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 |
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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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三爹搖搖頭,說:「不是我寫的,是我先祖寫的一部關於吳三桂起事的秘史,胡家代代相傳。我無兒無女,眼看活不了幾天,你是大學問家,我想趁著在生時託付給你,求你代我胡家保存。倘若今後遇有機會,能付之梨棗,得以在世上流播,那我將銜環結草以報。」 「你還藏著這樣一件寶貝。」王闓運大為興奮,發起感歎來,「吳三桂建的大周朝,歷時只有三四年,而這幾年實際上也只是在重兵壓境和逃亡途中度過,談不上一個真正的王朝。歷史從來是勝利者的歷史,失敗而又短暫的王朝是沒有自己的歷史可言的。所以人們一提起秦朝來,只有壞的,沒有好的,就是因為秦朝前前後後不過十五年,還沒來得及為自己評功擺好便亡了。漢朝人為秦朝修史,哪有好話說?吳三桂的命運連嬴政也不如,真個是席不暇暖。我想,吳三桂其實也是個人物,不然也不會成就一番那樣大的事業。但可惜,關於他的史料太少了。永曆帝的事情多虧了王船山有本《永曆實錄》,還可供今人參考,吳三桂比永曆帝重要多了,卻沒有一本記載他的信史,我一直在遺憾。你家有這樣一本書稿,可真是大周朝的大忠臣。」 王闓運的感歎,讓胡三爹聽了感激不已。他站起身說:「我這就帶你去取。」 「這麼重要的書稿你不藏在自己的家裡,又放在哪裡呢?」王闓運邊說邊站起,楊度也離開木板床。 「王夫子,您看我這破屋子還藏得書嗎?又潮濕又多老鼠,我放在馬王廟的塗道士那裡。塗道士是我幾十年的棋友了。」 胡三爹領著他們師生倆走出屋子,也不鎖門,穿街串巷,向馬王廟走去。馬王廟是祭祀唐末楚國的開創者馬殷的廟宇,離錢局巷不遠,很快便到了。馬王廟不大,殿堂破落,瓦縫生草,一副衰微的氣象。到了廟門前,忽聽得裡面傳出一陣板胡聲來,那聲調高亢淒厲,楊度聽來像是湘中一帶的花鼓變調。轉瞬間板胡聲停了,代之以老年男子渾濁蒼啞的歌聲。胡三爹笑著說:「塗道士又在發酒瘋了。」說罷就要去敲門,王闓運搖了搖手。大家停立廟門外,聽裡面唱道: 長鯨吸海波瀾枯,神龍徙宅移其珠。 大千腥垢天淨區,人天殞泣宗社蕪。 昭陵魏侯烈丈夫,古之任俠今則無。 赤手欲將天柱扶,龍泉三尺隨手俱。 酒酣看劍長歎籲,國仇哪忍忘須臾。 青天朗朗明月孤,行矣努力莫踟躕。 殲除毒虺斬平狐,妖魅閃屍伏其辜。 血腥蕩滌劍不汙,成功皈為祖師徒。 老道倚于草團蒲。 歌聲戛然而止。 「好一個血性漢子!」王闓運贊道。 「這老鬼一定是喝醉了,又在這裡吵得四鄰不安。」胡三爹用力捶門,喊,「塗瘋子,快開門!」 「去你娘的,老子歌還沒唱完哩!」裡面傳來一句粗野的回話,板胡又扯了兩下,看樣子那人又要唱了。 「快開門,快開門,你胡三老哥來了!」胡三爹似被激怒,用力捶打,震得門上的陳漆都掉了下來。 「來啦,來啦,你胡三老哥又不是當今的皇太后,神氣個屌!」說著門呀的一聲開了,面前站著的竟是一個滿臉通紅、破袍爛鞋的老道士,那一頭苧麻似的長髮亂七八糟地在頭上打了一個結。這副模樣,極像傳說中的濟癲和尚蓄了發。楊度看了不覺發笑,心想若不是跟著先生前來,自己哪怕就是在衡州府住上十年八年,也不會跟今天這兩個怪老頭子扯上。 「船山書院的山長王壬秋先生來了。」胡三爹介紹。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壬秋先生!失敬,失敬。」塗道士臉上立刻換上親熱的笑容,伸出雙手來,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又望著楊度問,「這位是?」 「這是壬秋先生的高足楊晳子先生。」 「請進,請進。」塗道士說,「難怪我今天高興,原來有貴客光臨。」 跨進大門,就是馬王廟的正殿。那一尊王冕王服、仗劍挺立的馬王塑像,因色彩剝落、黑煙滿身,早已失去了往昔神聖的光輝,猶如一個滑稽的玩偶似的站在高臺上。四面牆壁上繪著幾幅圖畫,也因年代久遠損壞過多,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殿中有一個大鐵香爐。楊度走近一看,上面有「大楚長興二年鑄造」字樣。長興是馬殷的兒子馬希聲的年號,距今將近千年。楊度在心裡說:「馬王廟裡只有這個鐵爐子值錢了。」 塗道士帶著大家進了西偏房。這裡面的擺設也簡陋陳舊,與胡三爹差不多,只是多幾條凳子,屋子高大些,光線足些。舊木桌上放著一個缺了口的小泥碗,旁邊躺著一把老得掉牙的木板胡。看來,塗道士剛才就是坐在這裡一邊喝酒,一邊自拉自唱的。 剛坐定,塗道士就朝東偏房大喊大叫:「聾崽子,到前街去賒十斤鬍子酒、一碗豬腦殼肉來!」喊過後,對王闓運賠笑道:「他是個聾子,聲音不大聽不到。」 果然,從那邊偏房裡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小道士來,穿著皺巴巴的黑道袍,臉上脖子上都是污垢,像有十天半個月沒洗臉似的。讓這樣的人去買酒肉,楊度覺得有點噁心,見先生笑嘻嘻的,毫不在意,他也只得忍住。 「道長,我們師生吵煩你了,你也不要去賒了,把這塊銀子拿去,多換點酒肉來,可能有二三分重,都去買了,吃不完,剩下的歸你們老哥倆。」王闓運從衣袖裡摸出一小塊碎銀,放到塗道士的手裡。塗道士也不推讓,對聾崽說:「提個籃子去,盡銀子買,雞鴨魚肉,都買熟的來。」 聾崽挎了個大籃子出廟門去了。胡三爹說:「塗瘋子,你把我那個寶貝取下來吧,我要把它送給王壬秋先生了。」 「傳了兩百年的寶貝,你捨得送?」塗道士詭詐地笑著。 「不送,今後給我墊棺材板?在壬秋先生手裡才真的是寶貝哩,掛在你塗瘋子的廟裡,還不是一堆廢紙!」 塗道士也不答腔,搬來一個竹樓梯,靠在牆壁上。他登上梯子,從梁上取下一個包包來。楊度看那包包,黑乎乎的,上面滿是灰塵。塗道士拿來一塊油晃晃的髒抹布,將灰抹掉,露出來的竟是一個黑黃黑黃的小牛皮包包。胡三爹從門後摸出一把鏽菜刀,用力一割,把包包上的粗麻繩割斷。打開牛皮,裡面現出一個青布包。再打開青布,突然露出一片黃燦燦金光來。王闓運、楊度忙彎下腰去看,原來是一塊上等金絲織就的蜀錦包的小包。雖然歷經兩百年了,那織錦依然色彩如新,上面的花鳥仕女圖案清晰明亮。楊度還似乎嗅到了蜀錦裡散發出來的麝香味。胡三爹把手使勁地在長衫上擦了幾下,然後雙手捧起這個錦包,猶如捧出胡家十代單傳的嬰兒似的,顫顫巍巍地來到桌子邊。他把錦包放在桌上,再小心地打開,錦包裡跳出一本寸多厚的裝訂得十分精緻的書稿來,藍色的綢面上貼了一條約六七分寬兩寸來長的白紙帶,紙帶上端端正正地寫著四個字:「大周秘史」。字體為篆書,端秀厚實,墨色光潤,擅長書法的楊度暗暗叫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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