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二〇


  「不知怎麼的,勸文宗效漢武故事的話傳到了西邊的耳裡。她一再追問這是誰出的主意。肅中堂反唇譏道,我肅某飽讀經史,殺鉤弋的故事,還要別人來提醒嗎?你把我看成如你一樣的人了?西邊的大怒,竟然違背祖制,將努爾哈赤的子孫殺之於菜市口,這個女人的心真狠毒。多虧了肅中堂沒有說出我的名字,不然的話,哪還有我們今夜師生談辛酉政變的往事啊!」王闓運的語調明顯地變了,楊度驚訝地發現,在先生那兩個突出的淚囊上,竟然掛著幾滴淚水,只聽得王闓運喃喃自語,「人詆凶逆,我自府主。今生今世,我是永遠不會忘記肅中堂的恩情的。」

  明杏齋的這一夜,在楊度的腦海中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多少個日子裡,三十多年前那場震驚華夏的政變,都在他的眼前浮現,他對先生的尊敬也由此而滲透到了感情的深處。

  轉眼到了秋天,一個秋風颯颯秋雨綿綿的上午,王闓運對楊度說:「今天我帶你進城去看望一個人。」

  楊度問:「先生要帶我進城去見什麼人?」

  「上船吧,到船上後我再告訴你。」

  船山書院有一條專供王闓運往返城裡的船。船用深黃色桐油塗得亮光光的,船艙裡擺著一張小幾,備了一個藤躺椅,是給王闓運坐的,另有兩張小凳子,是陪同進城的人坐的。駕船的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大家都叫他陳八。陳八認為自己的差使是樁頂榮耀的事,他把船收拾得熨熨帖帖,儘量為王山長創造一個舒適的環境。王闓運一上船,他就端來一壺釅茶、一碟花生瓜子,再遞來一把擦得乾乾淨淨的錫水煙壺。這些都是陳八自己掏錢準備的。陳八一個划船的工役,有幾多收入,常年這樣供應王闓運,他能供應得起嗎?其實,羊毛出在羊身上。

  王闓運的文名大,遠遠近近時常有官紳豪富之家前來求他寫壽序,寫墓銘,或有文人刻書的,也來求他作個弁言。許多人與他並無一面之交,又聽說他有點名士派頭,不敢當面找他,便輾轉托人。受託最多的要數周媽,周媽便借機索取報酬,這幾年來從中牟利不少。有的人則看中了陳八。陳八專為山長划船,從東洲到太子碼頭有五六裡水路,要劃半個時辰。遇到王闓運一個人坐船的時候,陳八便在殷勤的招待之後,小心翼翼地代人提出求文的事。王闓運喜歡陳八的勤快,也為了稍稍補貼他,凡陳八提出,他基本上都應允。陳八為人厚道些,所索不多,慢慢地找他的人還超過了周媽。王闓運也不把陳八搶生意的事告訴周媽,故陳八很是感激,招呼得也愈來愈周到。

  「晳子,八伢子的花生,你只管吃。」王闓運抓起一把花生放在手上,見楊度講客氣,笑著說。

  「楊先生,您也難得坐一次船,莫講客氣!」陳八在窗外撐篙,聽到王闓運的聲音,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山長的得意學生,便也來勸。

  楊度答應一句,抓起幾顆落花生,一邊剝殼子,一邊問:「先生,您帶我進城去看誰?」

  王闓運拍打著長布衫上的破殼殘屑說:「你應該知道,衡州府是做過都城的。」

  「知道,吳三桂兵敗前夕,為了過皇帝的癮,在衡州府登基稱帝,這裡於是做了幾個月的大周都城。」

  「大周皇帝吳三桂登基後封的丞相是他的族侄吳永楨,我們要去看的就是吳永楨的七世孫胡三爹,他老人家今年八十六歲了。」

  「吳永楨的七世孫怎麼會姓胡?」楊度覺得奇怪。

  「當年吳三桂死後,他的孫子吳世璠繼位,衡州府很快被朝廷的軍隊攻破。吳永楨僥倖逃出了城,而他的全家都死在亂兵中。為逃避清廷的追查,吳永楨改名胡楨,在江湖上流落了許多年。直到風聲全部平息之後,他又重新來到衡州府,在當年大周朝的皇宮邊建了一間小房子住下。後來又娶妻生子,他的子孫也就姓胡不再姓吳了。」

  「胡三爹年輕時做什麼?」楊度問。

  「靠測字為生。」

  「測字也能糊口嗎?」

  「能。」王闓運喝了一口茶,望瞭望艙外,牛毛細雨仍在下,江面上迷迷濛濛的,幾乎看不到船隻,一派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樣子。「你不要小看了測字的,這裡面的學問深得很哩。胡三爹曾經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明朝崇禎年間,李自成、張獻忠等人揭竿起義,國本動搖,崇禎帝每天在憂急中過日子。有一天,他萬般無奈了,叫太監出紫禁城到街市上去找一個最會測字的進宮來,他要測字。」

  皇上也要測字,這可真是好聽的故事。楊度聚精會神地聽著,連陳八也放慢了搖櫓的速度,在船尾偷偷地聽。

  「太監遵命在大柵欄找到了一個七十來歲的姓佟的老頭子。這人駝著背,人稱駝背佟,是京師有名的測字人。駝背佟進了宮,崇禎皇帝賜他坐,問他測字測得准不。駝背佟說,我測了五十年的字,從萬曆爺手裡測到如今,攤子一直擺在大柵欄,若測不准,我這口飯還吃得下去嗎?崇禎想想這話也有道理,便說,我召你進宮,要你測字,你可要講真話講直話,不可花言巧語哄騙朕。駝背佟說我這個人最直,向來不講假話,請萬歲爺賜字吧!崇禎想了一下,說測個『友』字吧,說著用手指在手心上寫了個『友』字。駝背佟一見忙說,萬歲爺所賜的這個字不好。崇禎心裡一驚,說哪裡不好。駝背佟說,『友』乃『反』字出頭,意謂國家到處都有造反的人在出頭鬧事。這一句話正打中了崇禎的心病,他臉色陡變,改口說,朕說的不是朋友的『友』,而是有無的『有』。駝背佟見皇上耍滑頭不認帳,心裡冷笑,說,這個有無的『有』更不好。為何更不好?崇禎此時背上已冒出了冷汗。駝背佟說,這有無的『有』,拆開來寫,『大』字少一捺,『明』字少一『日』,意味著大明江山將要丟掉一半。崇禎心裡咚咚亂跳,又改口說,朕說的不是有無的『有』,而是酉時的『酉』。駝背佟聽後皺起了眉頭,說,萬歲爺,這更加不好了,這『酉』字乃是『尊』字去頭去腳。尊者,萬歲爺之謂也,去頭去腳者,乃遭人砍殺也。看來萬歲爺要大禍臨頭了。崇禎一聽,癱倒在龍椅上。晳子,你說這測字的本事大不大?」

  「大,真是大極了!」楊度發自內心地稱讚。

  「王山長,船靠碼頭了!」陳八在窗外喊。

  「上岸吧。」王闓運說著起了身。

  楊度撐開油紙竹骨傘,緊挨著王闓運走過跳板,踏上了太子碼頭,然後穿過先姬巷,通過吉祥街,再走兩裡多路,便到了錢局巷口。進了巷子,沒走幾步,王闓運在一家低矮的舊房子面前站住了,一邊用手叩門,一邊高喊:「胡三爹,開門!」

  喊了兩聲後,裡面傳出一個嘶啞的聲音:「來啦,來啦!」接著門打開了,露出一個頭髮鬍鬚全白的老頭子,滿臉皺紋,身材矮矮小小的。老頭子一見是王闓運,高興得咧嘴笑起來,說:「貴客貴客,下這麼大的雨,您還進城到我家來,不敢當。」

  王闓運進得門來,向胡三爹介紹:「這是我的學生,楊度楊晳子。」

  楊度有禮貌地鞠了一躬:「胡三爹,久仰久仰。」

  胡三爹說:「晳子先生客氣了,我一個糟老頭子,哪裡值得久仰。」說罷,將王闓運師生帶進屋裡。

  屋子很矮,只有一扇小窗戶,本來光線就不好,再加上外面下雨,更顯黑暗。王闓運說:「點盞燈吧,你是夜貓子,習慣了,我可不行。」

  胡三爹答應一聲,打起麻石頭,把紙撚點燃,然後再點起一盞小小的豆油燈。借著燈光,楊度看清了,原來屋子裡簡陋得出奇:一張黑不黑白不白的舊桌子,其中一隻腳斷了半截,用幾塊破磚頭墊著,五六塊木板架在兩條長凳上,上面鋪著一張舊草席,就成了床。只有一條方凳,胡三爹讓王闓運坐在上面,自己坐在桌子邊的一個舊木箱上。楊度沒有地方坐,便坐在木板床上。胡三爹張羅著要燒開水,又說要上街去買麻花麻丸,都被王闓運制止了。寒暄幾句後,王闓運說:「你把我召來做什麼呀,害得我心思費盡想不出。」

  胡三爹嘿嘿笑了兩聲,說:「我請您來看一部書稿。」

  「書稿?你寫的?」王闓運頗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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