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這兩年,靠父親在外面的戰利品,楊家的四個兒子都發蒙讀了書。十五歲的楊瑞生接到父親的信後,立即放下書本飛奔江西,在父親的哨裡當了一名親兵。一年後,李續賓、曾國華率領的賓字營、華字營在安徽三河鎮中了陳玉成、李秀成的埋伏,全軍覆沒,楊禮堂也死在戰場。只有兩三百人僥倖逃了出來,楊瑞生是其中之一,被收編在鮑超的霆字營,幾個月後便升為什長。以後他又改投曾國荃的吉字營,跟著曾老九收復了幾座城池,升為守備銜哨長。到了金陵打下的時候,他做到了參將銜的哨官。湘軍大裁軍時,他沒有被裁掉,編入了張詩日部,同治四年北上與撚軍作戰。到了撚軍平定後,楊瑞生實授參將,以後又升副將,不久奉旨調河南歸德鎮總兵,成為鎮守一方的高級武官。世代貧寒的楊家,終於出了個光宗耀祖的大人物。

  楊瑞生雖然官運亨通,但他的三個弟弟的命運都不濟。老二老三未成年便早逝,老四懿生天資聰穎,但體質羸弱,不能外出做事,只得在家鄉亦耕亦讀,冬閒時則參加鄉民的木偶戲班,在裡面吹吹嗩呐,敲敲鑼鼓。懿生娶妻李氏,生下二子一女。不幸天不假壽,三十歲那年便去世了。那時大兒子才十歲。瑞生手足情深,對亡弟留下的寡婦孤子照顧周到,常常寄些錢來接濟,使他們一家衣食無慮。兩個兒子均能上私塾念書,女兒也能在家識字做女紅。三兄妹都聰明穎秀,資質遠在一般少兒之上。尤其老大楊承瓚不僅詩文卓異,更兼志向遠大,抱負宏偉,從小聽得大人們說當年湘軍的事,對曾、左、彭、胡等一班由書生而建大業的鄉賢景仰不已。十六歲那年,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作度,字晳子,又將弟弟改名為鈞,字重子。母親問他為何要這樣改,他回答說改名乃為立志,兄弟倆立志做稱量天下的人。母親聽了欣慰不已。伯父也來信讚賞,並要他們到歸德府來讀書。他於是和妹妹楊莊一起離開家鄉去了歸德府。

  歸德府三年,楊度在良師指點下,學業進步更快。無論三墳五典、九丘八索、四書五經、諸子百家、稗官野史,他見書就讀,一讀就通。晨昏課餘,又遵伯父之教,練拳習劍,騎馬射箭。伯父外出時,又有意帶著他和諸位堂兄弟同行。楊度得以遊嵩山,登岱岳,觀黃河之雄奇,覽汴京之遺跡,心胸愈加開闊,氣宇愈加軒朗。去年秋季,他一舉高中順天鄉試舉人。喜訊傳到石塘鋪,李氏高興得熱淚直流。弟弟楊鈞和剛從歸德府回家不久的妹妹楊莊,都以伯兄的才華得意自豪。李氏要小兒子寫信給哥哥,會試過後,無論連捷中進士點翰林,抑或是暫屈未第,都一定要回家裡來一趟。分別三四年之久的母親,渴望見到已成人才的兒子的心情,真個是湘水不足以喻其長,洞庭不足以喻其深。自小失去父親,在艱難家境中長大的兒子,又何嘗不思念把全部心血都交給了兒女們的母親呢?當目睹老黃牛舐犢情深的那一瞬間,久別母親的青年學子,再也不能抑制住滿腔濃烈的鄉情,他決計先回石塘鋪,與母親弟妹們住一段時間後再定去向。

  太陽漸漸西下,向晚的夕陽,以它血色的光焰將西山紅葉映照得光彩奪目,連枯黃的茅草也鑲上了耀眼的金邊。極目遠望。群山起伏,長城連綿,蒼穹寥廓,古都森嚴。這一幅山河圖畫,在此刻楊度的心中激起的卻是一種悲壯之感。一股山風吹來,他感到一絲涼意。是的,應該下山了。

  「晳子,你來西山,為何不邀我們?」

  楊度剛走下幾十丈遠,迎面碰上了兩位老朋友。說話的這位走在前面,名叫夏壽田,字午貽,湖南桂陽人,父親夏時官居江西巡撫。夏壽田比楊度大五歲,長得身材頎長,眉清目秀,穿得也闊綽,一看便知道是個聰明俊秀的貴家公子。他這次會試亦未第,先前也住長郡會館,前向搬到一個做京官的遠房親戚家去了。

  「晳子,你私自出城,是不是有個相好的在西山等你呀!」後面一位哈哈取笑道。

  這一位可不是尋常人物,他乃赫赫有名的曾文正公的嫡長孫曾廣鈞,字重伯,今年雖只二十九歲,卻已做了六年翰林。他七八歲時便被目為神童,現在已是京都士林中人人欽佩的學士詩人。曾家到廣鈞這一代,已是連續三代後繼有人了,這是鹹同年間的中興名將中所僅見的,也為歷代官場所少有。正是因為他的伯父、父親和他本人的卓越表現,使得一部《曾文正公家書》更添魅力,成為曾國藩家教有方的得力證據。無論是面孔,還是身材,老輩人都說,曾廣鈞酷肖文正公。只是他的性格與乃祖大不相同。他穿著豪華,喜講排場,極好玩樂,經常出現在八大胡同的花酒席上,至於京師文人雅士的集會中,如果缺少了曾重伯,似乎低了一個檔次。他風流倜儻,文思敏捷,正是中國舊式才人的典型代表。

  「原來是午貽兄和重伯兄,你們是怎麼湊到一起來的?」在西山不期而遇這兩位好友,楊度十分高興。

  「重伯兄一早來邀我,說戶部盧老爺娶妾,在正陽樓請吃烤羊肉,要我們一起去湊個熱鬧。我就去會館邀你。景大爺說你出城上西山了。我就勸重伯兄,不吃喜酒了,乾脆我們也上西山,和晳子一起賞秋看紅葉。」

  「晳子,為了和你一起遊西山,我們連正陽樓的烤羊肉都不吃了,夠朋友吧!」曾廣鈞說著,已走到面前來了。和乃祖一個樣,他也長著一雙掃帚眉,但他的掃帚眉卻沒有祖父那種沉悶苦澀的氣象,卻帶有點滑稽的味道。

  「好,夠朋友,夠朋友!」楊度十分快活。

  舍掉正陽樓烤羊肉不吃,專來西山尋他,的確是夠朋友的舉動。正陽樓的烤羊肉在京師飲食中名冠一時,一年四季食客不斷。眼下正是秋高草深牛羊肥的時候,正陽樓的這道菜更是興旺季節。食客一登樓,殷勤的店小二便端來一個炭盆,盆中是一堆燒得熾熱的炭火,火上罩一個鐵絲網。再捧出大碟鮮嫩的羊肉片,那肉片切得紙一樣的薄,附帶幾個調好醯醬芥末的小碗,接著搬出一壇老酒來。最後,給每位食客送來一個矮腳小木幾。小木幾做什麼用?原來,這正是正陽樓吃烤羊肉的與眾不同處。食客並不坐在凳子上,而是站著,一足立地,一足踏在木幾上,右手用筷子夾著蘸上佐料的羊肉片,左手端著酒杯,一片羊肉只要略微在鐵絲網上放一放就可以吃。正陽樓的食客便都這樣,腳踏木幾,且炙且啖且飲,那模樣很是豪放倜儻,極受年輕人的喜愛。

  「好哇,正陽樓的烤羊肉,過幾天由我來給二位補!」楊度最是一位好朋友的人,他很嚮往孔北海「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氣派,只不過他現在還是一個靠伯父接濟的窮書生,擺不起這種闊綽。他對二位好友說:「天已黃昏,我們不如先下山,找個店住一夜,明天再上山來遊一天如何?」

  「你這就外行了,投店還要下山嗎?」曾廣鈞久住北京,西山來過許多趟,對這裡很熟悉。「隨我來,今晚就住碧雲寺。」

  楊度說:「碧雲寺我中午去過。寺裡今天做佛事,不接待俗客。」

  曾廣鈞笑著說:「不要緊,只要我去,再忙的佛事,他們也要接待。」

  「你和他們很熟?」楊度來了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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