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談歌 > 天下荒年 | 上頁 下頁


  袁娘跑過來,拉住大伯:你也不問問明白,這塊紅薯是大嫂從縣裡帶回來的。

  大伯就怔住,看看大娘,聲音一下子軟下來:你說清楚嘛。

  大娘一下子哭了:你容人講話嘛?

  大伯摸摸我的頭。我抬手擋開了。

  大伯歎口氣,轉身出去了。

  三伯緩緩走出屋子,走到我的身邊,撫摸著我的頭,低低的聲音道:孩子,別怪你大伯。說罷,再也無話,就踱出院門。

  月亮膽怯怯地從雲層後面露出頭來,一張慘白慘白的臉,顯得消瘦極了。很快又淹死在黑黑的雲朵裡了。

  當天夜裡,志河站在村委會的房頂上,拿著喇叭嘶啞地喊話,要社員們到村裡的東大場上去開會,秦書記要講話。村民們就去了,見大伯早早等在了場上。志河袁娘幾個村幹部呆呆地站在大伯身邊。大伯身邊放著一張木桌,桌上燃著幾支昏黃的土蠟,受驚似的燭光在夜風中慌慌地竄動著。

  大伯看看人來得差不多了,就說:今夜開這個會,是告訴大家,村裡已經決定了,讓大家挖地裡的紅薯。村民們聽得愣住了,直直地看著大伯。

  大伯說:咱們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啊,都把地裡的東西挖了,不能眼睜睜看著餓飯啊。我聽說杜二娘的孩子偷吃了地裡的一塊紅薯,讓杜二娘打得半死,這不好嘛,不怪孩字嘛,杜二娘來了沒有,就有人喊:杜二娘,秦書記喊你哪,前邊來。

  瘦成一根柴似的杜二娘顫顫地走到前邊,傻傻地看著大伯,社員們也都呆呆地看著大伯。大伯聲音有些發澀,暗啞下來:二娘,我老秦替孩子給你道歉了。說罷,大伯突然彎下腰去,給杜二娘深深鞠了一躬。抬起頭來,已是滿臉的淚。

  杜二娘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猛轉身跑出了會場。哭聲在黑黑的曠野裡響得烈。沒有人去勸杜二娘,村裡人知道、杜二娘的孩子,昨天下晚已經死了。

  袁娘帶頭喊了一聲:去挖紅薯啊。就轉身向田野裡走了。社員們緊緊隨著袁娘,擁進了田野,空蕩蕩的場裡,只剩下了孤單單的大伯,在那裡久久地呆呆地站著。我不知道怎麼突然覺得大伯變得十分的可愛了。我沒有隨人們去挖紅薯,我坐在空室的場上,遠遠地看著大伯。大伯也遠遠地看著我,臉上似笑非笑著。

  不知道什麼時候三伯也來了。大伯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可是什麼也沒有說。三伯拉起我的手,往村裡走了。我感覺三伯的手冷冷地顫動。(看到這裡,你眼睛也許沒有潮濕,可我已經留下了眼淚。我忽然覺得:袁隆平比許多政治家們都要偉大!他能使我以後的孩子們再也不知道饑荒的滋味)

  黑黑的夜色像水一樣在村道上沉沉地湧動著。

  又過了兩個月,就進入了1960年的冬天,寒風漫不經心地掠過已經沒有多少生氣的村子。村裡已經沒有炊煙。整日整日的沒有一點聲息,像一座古墓那樣可怕的寂靜。

  撲天蓋地下了那年冬天第一場大雪,雪厚厚地蓋在了田野中。天晴了,刺眼的陽光在雪地裡喘息著,讓人聽著心顫顫的。

  那天,我一早醒來,見村裡的人都拖著軟軟的身子去掃雪了,袁娘也拖著浮腫的兩條腿去掃雪了。我吃了一碗用楊樹葉子做成的飯,就去上學了。道路已經被掃得乾乾淨淨,幾個男人和女人扶著掃帚和鐵掀軟軟地站在路旁看著我們,我認出他們是公社的幹部們。雪都被堆在了道路兩旁,路面已經露出了於松的黃土,散發著黃土的泥香,誘發著人們的食欲。我一路上不時地抓著道旁的雪吃著,那天我吃了很多雪,我至今記得我那天的肚子像被人系緊了腸子一樣,有些隱隱的疼痛。我感覺要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果然,在第一堂課,就歪倒在了課桌底下了。緊跟著,就歪倒了另外幾個同學。我是被苗老師背回家來的。

  我醒來時,已經躺在了家裡的土炕上。袁娘正在喂我柴灰水,這是鄉下治肚脹的一種上法。我想坐起來,可是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就呆呆地看著窗外,天已經黑下來了。袁娘把一碗柴灰水端給我,讓我喝了,就問我:還疼不疼了,柴灰水澀澀的,我直想嘔,不想說話,就點點頭。這時就聽到街門一響,院子裡就傳來志河的聲音:五嫂在家嗎?袁娘就應道:志河吧,快進來吧。

  豆芽菜一樣的志河就晃進門來,在屋中的土炕上坐下,伸過乾柴一樣的手,摸了摸我的頭,歎了口氣,問袁娘:大哥大嫂沒回來。

  袁娘歎一口氣:聽說蒼南縣好幾個村子的人吃野菜中毒了,大哥去那裡了,怕是一時半會回不來的。大嫂過兩天就回來,說是要在咱們村裡下鄉。

  志河苦笑笑:五嫂,村裡有人說要去逃荒哩。你看這事?

  袁娘悶了一下:不行,縣上講了,眼下全國都是這年景。咱們去別人的地面上討食,人家吃什麼啊?讓黨員們去做做工作,一個人都不要去,不能給咱燕家村丟人敗興的。餓死一條命,丟了兒孫的臉啊。那天縣上的方書記就在會上這樣講的。話重喲。

  志河歎道:都閻王喊門的年景了,還顧什麼兒孫的臉喲。亂扯嘛。

  袁娘歎口氣:志河,咱們做幹部的,莫要對鄉親們亂講的。

  志河不再說話,就坐在院子裡掏出一指用舊報紙撕成的煙紙,捲煙。然後就湊近土蠟點燃,屋子裡就升騰起一股菜葉子的味道。那是用葵花葉子卷的煙。那年代,村裡的許多煙民就用它來替代煙草。

  志河默默地吸完那支煙,把煙頭放到腳下踩滅,對袁娘說:五嫂,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袁娘笑道:你說吧。

  志河歎了口氣:我也沒有想好,那樣做怕是要犯罪的。就垂下頭。

  袁娘怔了怔:我聽別人說過了,你真敢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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