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談歌 > 天下荒年 | 上頁 下頁


  據三伯後來回憶,毛主席跟三伯談了他那本書,提了一些意見和建議。毛主席後來就要三伯出來工作。三伯說,他要寫完下一本書再說。毛主席就笑:我從不強人所難,或者你真會成為我黨的司馬遷。但是我還是要勸你研究一下中國當代的經濟問題,我們十分缺乏這樣的專家,只有一個陳雲同志,是很不夠的,「倉廩實而知禮儀」。是不是這樣?古人這樣說,我不大相信。我想你還是研究一下農民的狀況,農民的問題。你還是要出來工作,現在重要的是工作,而不是書本。你好像有什麼情緒嘛?

  三伯就舊話重提,講到了曹雙的事情,認為處理太重了。

  毛主席靜靜地聽完了,點點頭,歎道:我們殺了幾個有功之臣,也是萬般無奈。我建議你再重讀一下《資治通鑒》,治國就是治吏,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將不國。如果臣下一個個都寡廉鮮恥,貪污無度,胡做非為,而國家還沒有辦法治理他們,那麼天下一定大亂,老百姓一定要當李自成。國民黨是這樣,共產黨也是這樣。殺張子善劉青山時,我講過,殺了他們就是救了二百個,二千個,二萬個啊。我說過的,殺人不是割韭菜,要慎之又慎。但是事出無奈,不得已啊。問題若是成了堆,就要積重難返了啊。主席的聲音有些發澀。

  三伯聽得呆了。窗外的北風呼呼響著,鏽鐵般的枯枝發出海潮般的嘯聲。

  毛主席看著三伯,緩緩地道:你研究歷史,不知道你對明史怎麼看的?崇禎皇帝是個好皇帝,可他面對那樣一個爛攤子,只好哭天抹淚了喲。我們共產黨不是明朝的崇幀,我們絕不會腐敗到那種程度。不會,誰要是搞腐敗那一套,我毛澤東就割誰的腦袋。我毛澤東若腐敗,人民就割我毛澤東的腦袋。

  三伯怔怔地。他後來對我講,他當時感覺毛主席像一座高山一樣矗立在他的面前。

  毛主席走後不久,三伯調A省任副省長。是時:1963年春天,中國已經遠離了那個可怕的荒年。但另一個可怕的年代正在悄悄向人們走來。

  1960年夏天,村裡的食堂已經辦不下去,只好解散了。各家各戶重新起了爐灶,只是稀少了炊煙。

  每天都有人死去。時值盛夏,田野裡已經沒有了綠色的植物,以至連樹根、草根,凡能夠咀嚼的東西,統統被人們拿來充填了肚皮。可是村裡的紅薯地,卻沒有人去挖。村裡杜二娘七歲的兒子杜小山餓得撐不住,半到地裡摸了一塊紅薯,就狼似的吞起來。不曾想被偷偷跟蹤來的杜二娘從後面一把奪過去了,一向溫和的杜二娘變得猙獰極了,嘴裡罵著:你個崽子,幾時學會偷了。就亂打起來,杜小山立刻鬼叫起來。等村人趕來拉開瘋了似的杜二娘,杜小山已經被打得渾身是血,一張小嘴被二娘擰得爛爛的,昏死過去了。杜二娘淒慘的聲音在村裡炸響著:燕家村可從沒出過啊,為什麼就讓我家遇到了啊,這叫我如何在村裡做人啊。小山啊,你丟了祖宗的臉面啊。嗚嗚。

  那天,大伯從地區回來,在地裡轉了轉,就把村支書志河喊來了,聽了志河的彙報,就讓志河帶著鄉親們把地的紅薯挖掉。

  志河驚訝地搖頭道:還沒熟啊。

  大伯惱怒地罵道:你混了,真要到人都餓死的時候,才算熟了嘛?

  志河也有些火了:哥,你是大官,要說你去說嘛。就轉身倔倔地走了。

  那天黃昏,大娘也從縣上回來了,進了門,就軟軟地坐在院中的石板上,臉黃黃地喘著。大娘很少回來,我們幾個孩子天天盼著她回來,因為她每次回來,總能給我們帶回一些吃的。

  我們幾個孩子擁過來,饑餓的目光狼一樣盯著大娘。大娘看懂了我們的目光,歉意地笑笑:這回沒帶回來吃的,玩去吧。

  孩子們失望地走開了,大娘輕聲地喊住我,等別的孩子走盡了,從懷裡掏出一塊烤紅薯塞給我,我記得那塊烤紅薯是黃綠色的,其間有許多壞了的苦丁。我至今常常在夢中憶起那種誘人的顏色。

  大娘對我說:吃吧,快點吃吧。

  我暈暈地看著大娘,怯怯地接過來。剛剛咬了一口,突然身後伸過來一隻大手,奪走了那塊紅薯。我回過頭,竟是大伯,硬硬的目光盯著我。

  你回來了,大娘朝大伯笑道。

  大伯不理大娘,凶凶地問我:哪來的?

  我的幾個哥姐聽到了大伯的吼聲,都擁過來,狼一樣的眼睛盯著我。我至今記得那目光中有許多仇恨。

  大伯罵道:是從地裡偷來的吧,你這個賊崽子。

  大娘急忙說:你怎麼這樣罵孩子啊。

  你還護著他不成?大伯一揚手,給了大娘一記耳光。

  大家都愣了。

  大娘嘴角就冒出血來,跳腳跟大伯吼起來:你不問問清楚,就打人啊。

  大伯罵:我打你給他們看的。看誰敢去偷。

  我突然撲過去,狠狠咬住大伯的手。我恨透了他。大伯被我咬得疼了,一甩手,我就飛了出去。

  死崽子,看我不打死你。大伯沖過來,揚揚手,威嚇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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