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談歌 > 天下荒年 | 上頁 下頁


  大伯的兩個兒子現在都當了爺爺,始終在農村務農。大伯的三個孫子這幾年常常進城跑買賣,到我家裡來過幾回。喝多了酒,就罵他們的爺爺:那老爺子太死心眼。當了那麼大的官,還把一家子丟在農村了。我聽了,心裡十分感慨:如果大伯地下有知,他該作何感想呢?

  前幾年,聽說縣裡賣戶口,一萬塊錢一個,大怕的幾個孫子都買了戶口搬到縣城去了。只是大伯的兩個兒子都沒有進縣城。大娘也沒有進城。聽說孫子們還和我那兩個堂哥吵了一架。

  1960年夏天的叫個陰陰沉沉的日子,仿佛老天爺有著無限的心事。我被袁娘接回了父親的家鄉,那天我跟著袁娘在縣城下了車,又步行寸十餘裡山路,才到了燕家村。我就看到了燕家村的土房和草房,全是黃土泥牆,遠遠地就像一群黃牛呆呆地臥在那裡曬太陽匕太陽光烈烈地潑下來,黃牛們便周身閃著金光。走近了,才看出那是牆上的黃泥中拌有麥秸,麥秸在陽光下黃燦燦的。一個中年漢子站在村口迎住我們。袁娘叫了一聲三哥,又對我說,這是你三伯。我就怯生生地叫了一聲三伯,三伯哈哈笑了,我發現三伯長得很像我父親。三伯就很親熱地背起我往村裡走。我後來才知道,三伯是被罷了官,回鄉養病的。三伯走了幾步回頭對袁娘笑道:天太熱了,到村前的並上喝口水再走吧。我們就去了村前一眼井上去喝水。那口井前是一座大廟。三伯苦笑道:全村就這一眼井有水了啊。也許真是這廟裡的靈氣護佑啊。

  村前這一座大廟,叫燕王寺。這座廟方圓百里有名,常常有人來進香。傳說這座古廟是北魏時的建築,很是有些來歷的。也有的說,此廟是唐代一個一生堅持克己復禮的官僚的紀念館。這位官僚姓燕,燕家村是他的封地,如此說來,燕家村都是他的後人了。可是燕家村三百餘戶人家偏偏就沒有一個姓燕的。很怪的。

  廟門前有一塊石碑,上邊刻寫著密密麻麻的隸書小字,我到燕家村那年看到過。聽大人們講,上邊刻著燕家村的村約。村約要求村民們克己復禮,非禮勿視,非禮勿動,非禮勿做什麼的。我看不懂,大概就是這些意思。等我能看懂的時候,這塊碑已經不在了。

  碑文規定,凡是違犯村約的,都要自縛在碑前,不進水米,暴曬三日。重犯者,還要在碑前給以杖責,以警百生。如此說,這座石碑又是燕家村人自設公堂的地方了。據老人們傳說,燕家村百年間的記載中,從未發生過偷竊的事情。

  1958年村上修水渠,要拆去這座廟。那年毛主席來縣裡視察,說這座廟是一個古跡,要保護。人們就不敢再拆了。縣裡還撥了專款修整了一下。到文化大革命,這座廟被從城裡趕宋的紅衛兵給拆了。拆下的磚頭,被村裡人弄回去或壘了圈或砌了雞窩。「文革」後,鄉里幾次提議重修燕王寺,可是縣上沒有錢,只好作罷。前年,燕家村裡的幾家富戶,私下核計重修燕王寺。於是,村裡的大戶紛紛解囊捐款。其中包括大伯的兩個兒子。於是,重金從城內請來了幾個高級工藝美術師,先畫圖,再設計修改,反反復複弄了小一年的光景,才定下稿子。然後就從城內請來包工隊,叮叮噹當幹了三個多月,一座華麗的寺廟重新蓋了起來。聽說竣工那天,縣裡的幹部們都來剪綵,還請了縣裡的劇團來唱了兩天大戲。唱的是《二進宮》、《捉放曹》什麼的。寺廟前還立了一塊石碑,本來說要重新刻寫上燕家村的村約的,可是村中竟無一個人能背下那凡百字的村約了。石碑就顯得有些大而無當了。上邊就只好刻寫了捐資修廟人的名單,大伯的兩個孫子顯顯赫赫地寫在了前面。

  當時,村裡也給我寫了信,讓我回去助興。我因為到外地採訪就沒有回去。過了些日子,我口去看了看,燕王廟真是成了蒼山縣的一景,首先方圓百里前來燒香許願的就摩肩接踵,廟前廟後都是集市了,叫賣聲轟轟亂響。縣委宣傳部的李部長陪著我,笑道:這叫文化搭台,經濟唱戲啊。現在鄉里發展經濟,這也是一個好辦法。我笑笑,沒有說話。李部長就挺幹的。就扯我去鄉里喝酒。

  那場酒喝得昏天黑地,李部長喝得爛醉如泥。大怕的兩個孫子一勁猛灌縣公安局的一個副局長,請他放一個什麼人出來。我沒聽清楚。好像是那個人是燕家村現任黨支部書記的兒子,因為偷了什麼被抓起來了。那個副局長一口答應。於是,又是亂喝一氣。

  我覺得沒趣,就走出來。又來到燕王廟。時值黃昏,集市已然散了。燕王廟前只有兩個老者在打掃衛生。塵土飛揚。廟前的那塊碑在飛揚的塵上中,顯得髒兮兮的,還有一些好像是鼻涕之類的渾濁的粘液被人塗抹在上邊,顯得十分尷尬。

  我久久站立在這座華麗堂皇的寺廟前,暮色已經湧上來,我的視野裡襲來一陣陣淒涼,我的心也隨之一分分地下沉,我感覺我在咀嚼一種文化的苦澀。田野裡寂靜無聲,暮色中的村莊浮動著一片渾濁的哀切。我終於明白,豈只是那座石碑沒有了,我記憶中的那座古寺也確確實實不存在了。現在我看到的,只是一個現代人精心裝飾的仿本。

  那場大饑餓來得的確太突然了。

  我隨袁娘回到老家的這一年,縣裡幾乎是絕收。先是大旱,地裂得像小孩子嘴,張張著。太陽烤上去,滋滋地冒煙。緊接著是一場蝗災。據說旱災蝗災已經像風一樣呼呼地刮遍了北方幾個省份。

  這一年,公社的食堂還沒有解散,但也已經是冷鍋冷灶了。大躍進那股狂熱已經降到冰點。真像是一場有噩夢,田野裡什麼也不長,老天爺不下一場雨,只有村東那幾十畝地種上了地瓜,半死不活的地爪秧,跟四類分子一樣的表情。四面的山上和溝裡,已經見不到綠色,凡是可以果腹的東西,統統被人們用作了代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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