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談歌 > 天下荒年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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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照片是新華社的記者拍攝的,毛主席站在麥田裡,戴一頂草帽,穿一件白襯衣,慈樣地笑著,是全國人民都熟悉的那種偉大的慈祥,白襯衣的肘彎處,有兩塊補丁,很打眼。褲腿高高地挽過膝蓋,大伯站在主席的右側,穿得很整齊。是那種當時十分流行的中山裝,褲腿有筆直的褲線。頭髮剛剛理過,很整齊,髮型很土氣,沒有留鬢角,樣子十分滑稽,好像是一個扣在頭上的黑鍋蓋。大伯張嘴笑著,笑得很傻氣,是那種很幸福又很小心的笑。那年是大躍進,毛主席來這個縣視察,在地頭和大伯合影的。大伯那時是蒼山縣縣委書記。 大娘回憶說,當時地委通知,只說是中央首長要來視察,可誰也沒想到會是毛主席來。大怕兩天兩夜沒睡覺,白天下地參加勞動,晚上在辦公室裡點燈熬眼背材料,準備彙報,那無的上午,大伯正在地裡澆水,弄得渾身的泥泥水水。很狼狽。地區的一個副專員風風火火開著蔔輛吉普車趕到地頭,扯著嗓子吼大怕。大伯就挑著水桶跑過來。這才知道是毛主席來了。大伯慌得扔了水桶連丟在地頭的鞋也沒有來得及穿,就赤著一雙泥腳上了副專員的車。誰也不曾想到,大伯這一雙泥腳後來就有了名堂。那天,所有地委的幹部和省委領導都在路邊靜候著。初夏的風暖暖地吹著,人們卻都覺得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燥熱。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來了啊,人們就看到遠遠地有幾輛吉姆汽車沿著鄉間的土道開了過來,揚起陣陣黃塵。車停穩,先是幾個工作人員下來,然後就有一個高大的男人在下來。有人驚呼一聲:毛主席。省委的領導和地委的主要領導迎上去。毛主席和他們握了手,就用濃重的湘音問道:本方土地可在?省委書記就看地委書記,地委書記就低聲喊:秦志達,秦志達快過來。大伯就忙從人群外面慌慌地應一聲:我在哩。眾人就閃開一條道,大伯就戰戰兢兢走過來。地委書記見大伯一身泥水,褲子挽過了膝蓋,沒穿鞋,腳上都是泥。就低聲埋怨:你怎麼搞的嘛?大伯就尷尬地站在了那裡。 毛主席就笑道:縣太爺,毛澤東今日要打擾了。就仰出手跟大怕握。大伯兩隻手上都是泥,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就被毛主席握住了。大怕就口吃起來:主席,我這手髒啊。毛主席就笑:那你就是一個髒官嘍。你刮地皮了嗎?大伯一時怔住了。主席就說: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啊。開句玩笑。大家就都笑了,大伯也就跟著笑了,心就松了一口氣。毛主席打量了一下大伯,就問:你是剛剛下田了?大伯點頭:是的。主席問:你的鞋子呢?大伯不好意思他說:報告主席,剛才亂跑,忘到田邊了,主席就笑著朝田裡走,大伯慌慌地跟在後邊。主席就問:你這個泥腿子縣太爺;可知道貴縣出過什麼大人物啊?天寶八年,李太白曾路過此地,對貴縣印象不佳啊。 把大伯問得啞口無言,主席就對大怕講了一段李白的故事。又對大伯說,當中國共產黨的幹部,應該讀讀中國歷史,否則就當不好共產黨的。後來,大伯讓人給他買來內部版的二十四史,堆在他那間寬大的書房裡,還有《紅樓夢》什麼的。大伯死後,這些由大娘保管,我曾去翻過,書皮都已經泛黃,裡邊卻都是新新的,書的主人肯定沒有看過。一屋子書就那樣神氣活現地立在那裡,我不解,大伯沒有看這些書,卻為什麼要買這些書?為了裝袋樣子,還是他根本就看不懂這些書?他一生追隨偉人,卻無法效仿偉人。大娘曾苦笑著對我說:你大怕就不是讀書的材料。 第二天上午,趁毛主席睡覺的時候,地委書記讓大伯趕快去理了發。並讓大伯去到商店買了一件藍呢子的中山裝。毛主席一覺醒來,看到換了裝束的大怕,就笑著搖頭:不好,不好。不像一個泥腿子了啊。大伯當時尷尬極了,就穿著這身新衣服跟毛主席去麥田,就跟毛主席合了那張影。那天晚上,毛主席召集省和地區的領導開會,主席講要保護群眾的積極性,講到快天亮的時候,大家都餓了,毛主席就讓大怕請大家吃飯,主席對大怕笑道:縣太爺,肚子要鬧革命嘍,我出錢,你請大家的客。大怕笑著就要去安排飯。主席笑著喊住大伯:我出門匆忙,沒有好多錢,就請大家每人吃一碗麵條,大伯就愣了。主席又笑道:我是管吃不管飽,就這樣。結果大家都沒有吃飽。吃罷飯,大家空著半個肚子繼續開會。散會時大伯悄悄問主席,為什麼不讓大家吃飽?主席淡淡的道:我就是要讓大家餓餓飯的,你們都是一方諸侯,各有地盤,自然不會餓飯。餓一餓飯,嘗一嘗挨餓的滋味,就會知道老百姓的日子。大伯怔怔的。 毛主席走後,大怕就把那件中山裝鎖了起來,到死再也沒有穿過。而且再也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大怕常常說:知道嗎?毛主席的襯衣打著補丁啊。大娘說,大伯每每講起這件事,眼睛總是濕濕的。 毛主席視察了之後,就在中央工作會議上表揚了大伯,說大伯是一個「泥腿子縣太爺。」大怕由此大紅大紫起來,很快就調到地委當了書記。於是,大怕就更加拼命地放衛星了。聽大娘講,大伯1958年整整一年沒有回家,各縣跑,親自指揮上山伐木開山造田,大煉鋼鐵。有時就住在山上,累得一度吐了血。仍然拄著一根棍子在山上轉,像一頭凶凶的豹子,在山上吼。一些新聞單位的記者就蜂擁而來,採訪這位泥腿子書記。於是,中央省地區的報紙上,常常有大怕的名字和新聞照片出現。 然而,生活卻無情地嘲諷了大伯。1960年,我們這個地區在全國餓死人的數量,是名列前茅的。蒼山縣的死亡率占全地區的榜首。1962年,中央開會,省委書記去了,回來後,省委開會傳達中央會議精神。省委書記對大怕說:主席要我替他問候你,他說要找你算帳哩,你那個地區怎麼會餓死那麼多人啊? 大伯臉色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回來後不久,就住了醫院。再不久,就死了。一個人的生命,真像是一片樹葉,剛剛還是綠綠的,一陣風過後,卻說黃就黃,說落就落了。而且人一死,就什麼也沒有了啊。 我常常想,大怕應該是嚇死的,大伯臨死前,對大娘說:不要給我穿鞋,主席說我是泥腿子縣太爺。就讓我光著腳走吧。於是,大伯就被光著腳裝進了棺材。 大伯的兒子女兒都在農村,直到大怕死。也沒能把戶口轉到城裡。大怕生前曾說:都想進城,那誰來種地啊?我是領導,我就要帶頭讓孩子在農村紮根。大娘1982年離休,她曾在地區水利局當辦公室主任,離休後,把戶口遷回了老家。地區老幹部局按政策給她一筆安家費,可大娘沒要這筆錢,把這筆錢捐給了地區養老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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