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談歌 > 天下荒年 | 上頁 下頁


  於是,可憐的父親就不能和黃玲結婚。更悲劇的是黃玲卻懷孕了。這樣就既成了亂搞男女關係的事實,黃玲受了處分,被下放到牛奶廠去勞動了。父親也因此被停職檢查。這件事對於今天許許多多敢於未婚先孕或婚外亂孕且不受任何指責的少男少女們,或許是不可思議的。而當時的情況的確就是這樣的。應該說,那是一個不相信愛情的年代,如果隨便我一個人來問問,人家都會說:什麼愛情,明明是亂搞嘛。我的父親作為一個有婦之夫,敢於拼死拼活地去追求黃玲,他已經付出了最大的代價,已經表現了他最大的膽量,他作為一個有著遠大前程的革命幹部,敢於讓黃玲的肚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起來,他也已經愚蠢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

  事已至此,賀二喜悻悻地退出了對黃玲的角逐。

  於是,就有一個記者恨恨地寫了文章,在A市的報紙上刊登出來了。文章指名道姓地對我父親進行了道德攻擊。說我父親是喪盡天良的陳世美,一進城就被花花世界迷住,另覓新歡,企圖甩掉用小米支援了革命的農村妻子,那時的報紙絕非今天可比。今天的報紙已經沒有了當年那種權威性:相反還產生出一種越批越香的效應。真是怪怪的。而在當時,父親的惡行一經見諸報端,他的政治生命也就宣告完結了。很快,他的處理結論也就有了:撤去市委秘書科長的職務,調離市委,下放到煉鐵廠參加勞動。

  這一對曾有過片刻之歡的露水鴛鴦,就這樣生生被拆散了。但事情沒有最後結束,黃玲已引起政工部門的注意,市委組織部開始了對黃玲歷史的調查,調查很快有了結論:黃玲在中學讀書的時候參加過三青團,而且和國民黨特務有過接觸。特嫌?

  黃玲是在牛奶廠幹活的時候被抓走的。她竟沒能和我父親見上一面。她和他都不曾想到,這一別竟成永訣。

  黃玲給我父親留下一個不滿周歲的女兒。這是他倆苦戀一場的唯一收穫。這個女孩名叫援朝。援朝就是我。我很不光彩地來到人間,卻有了一個十分光彩的名字。

  二十六年後,當我再次見到我的母親黃玲,她已經是白髮蒼蒼了。當我看到站在我面前的這個表情木訥的老女人,看到歲月在她臉上刻下的縱橫交錯的皺紋,我找不出一絲她曾經有過的青春的影子。我暗暗奇怪,難道她就是那個曾經讓我父親神魂顛倒不惜和賀二喜反目為仇的黃玲嗎?我突然強烈感受到了歲月的殘酷。我由此突然懷疑「衝冠一怒為紅顏」這句古話的可信性。真是悲劇。

  更可悲的就是,母親出獄那天,正是我父親自絕于人民的二十周年,這一對生死茫茫的男女啊。

  那天,刮著大風,天空被攪得昏昏黃黃。我暈頭暈腦地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又坐了一天一夜的汽車,匆匆趕到西北某地那個勞改農場,去接平反出獄的母親黃玲。我在那間插滿了鐵條的鳥籠子一樣的候客室裡等候了十幾分鐘,一個表情像沙漠一樣乾燥的女管教幹部,領來了一個身材瘦小且佝僂的老女人。我明白了她就是我的生身母親黃玲。黃玲聽我通報了姓名,怔了許久,才木木地點頭,就再無話,那天,因為沒有趕上火車,我和她就在那個小鎮住了一夜,晚上,我小心翼翼地把我父親早已不在人世的事實告訴她,她依然沒有表情。過了許久,她那消瘦的雙肩顫抖起來,讓我想到了在寒風中戰慄的枯葉,她使勁用於帕捂住嘴巴,兩行渾濁的淚水淌下來,很快就把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弄得一塌糊塗了。她就這樣無聲地哭著。終於,她突然啞啞地喊起來:是你爸爸害了我啊。我恨死他了。她一把抱住我,嚎啕起來。

  窗外是野野的狂風,惡惡地撲打著門窗,仿佛要向我講述一個淒絕的傳說。

  我至今記得,我當時心如刀割。我不曾防備她對我父親仇恨到這種程度,由此我開始懷疑她對我父親愛情的真實。我可憐的母親,她作為一個從風雨飄搖的舊中國過來的小知識分子,對我父親究竟會有多少理解和愛呢?誰又敢保證沒有攀附投機的成分呢?或許我大陰暗了,但反思這件父母的悲劇,我寧願相信父親比母親更真誠些。我突然有些討厭起這個有些病態的老女人了。一年之後,當我躺在A市婦幼醫院的產床上,呼天搶地欲死欲活的時候,我才猛然間原諒了黃玲,她是我的母親啊,她也曾在生下我的時候,經歷了這樣一場生死的煉獄啊。

  父親的死,除去那場社會悲劇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他的性格所致。當然也不能不說黃玲給他帶來的厄運,母親被捕後,父親的檔案裡被注明了「特嫌,控制使用。」這些,父親是不知道的。1979年為父親平反時,才撤出了這個結論。我當時看著那幾張泛著黃色的紙頁,心裡悲哀極了。父親是背著這個結論走到了生命盡頭的。好比你穿著一件新衣服,你的背後被人悄悄劃上了一個醜陋的記號,你卻一無所知,仍是向前走著,你看不到你身後那些異樣的目光,你是多麼的可悲和愚蠢啊。

  父親死于1960年。

  1960年,當那場大饑荒走到人們的眼前,中國的老百姓才突然發現社會主義竟也埋伏著饑餓這樣一個定時炸彈。煉鐵廠的食堂管理員因為偷偷地多吃了一個菜團子,被下放回家了。據說,那個管理員也是一個抗戰時期的老革命了,如果不是為那一個菜團子,是決不會被下放口家的。一個菜團子,即把他出生入死的革命經歷一筆勾銷了。他如果能夠活到現在,我想他一定會為當年沒能管住自己的嘴,而悔恨一生的。

  父親被調到食堂當管理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