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談歌 > 天下荒年 | 上頁 下頁


  忘記了那個年代,就等於背棄了一種人格,唯有這種人格,才能激揚起我們弱化了的世界,使我們像沙子一樣渙散了的人群,重新聚集成水泥鋼筋一樣的人格建築,在這一個風雨如磐的世界中,以求得精神堅強地再生。

  ——作者題記

  我紀念我的父親,不僅僅因血緣的關係。為了我的出生,我的父親和母親都付出了過於沉重的代價。

  我是一個私生子,一個沒有經過人類文明生產原則的承諾,就冒冒失失跑到人間的生命。直到我為人婦為人母之後,仍羞於提起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我內心世界中,至今仍覺得自己是一個孽障。這種負罪感或許會像陰影一樣緊緊纏繞我的一生。這真是悲涼沒頂的事情啊。

  1949年,父親進城後,就脫去了軍裝,在北方的一個城市裡給市委書記當秘書兼市委秘書科長。一個前程似錦且不好估量的職業。

  我的祖父是地主,父親就比高玉寶們幸福,他讀過書,有文化。連天的炮火一經停止,文化就有了超越出槍桿子的優勢。所以,有文化的父親就很受重用。按照他的一些老戰友的說法,他若不出那樁風流韻事,以至斷送了政治前程,以至最後連生命也搭了進去,他現在或許已經是省一級的幹部了。

  我常常負疚地想,我這可悲的生命或許是用一個省長的性命換來的。

  也有人說,我父親的悲劇就在於他是一個讀書人,讀書人喜歡讀書人,於是就喜歡出了問題。由此看來,「喜歡」這種人類行為,一旦過了頭,就不會是什麼好事了。樂極生悲,大抵如此。

  1951年,第一批大學生分配到市委機關。其中一個叫黃玲的姑娘迷住了父親。父親的悲劇由此開始。

  我走訪過父親的一些老戰友,他們回憶說,黃玲姑娘長得好漂亮,愛笑愛唱。他們使用了一句陳舊的比喻,說黃玲像只百靈鳥。

  市委書記賀二喜也喜歡上了這只百靈鳥。於是,父親就有了一個強勁的情敵。

  脫下軍裝之前,賀二喜是師長,父親是他手下的一個營長,賀二喜很賞識父親,賀二喜當了市委書記之後,就讓父親給他當秘書,後來又當秘書科長,這應該是一對鐵心鐵膽了的上下級,卻成了情場中的對手。該如何較量。賀二喜的優勢大子父親:參加過長征的老幹部。獨身。妻子在戰爭中犧牲。無子女,無家室之累。我父親則是有家室的。但父親的一些優勢也大於賀二喜:有文化,三十歲出頭,年輕英俊。賀二喜則是四十開外,一張有刀疤的臉,一副能使天下所有的林黛玉們望風而逃的兇惡的面孔。

  情場逐鹿誰得手?戰友們都勸父親退出這場角逐,把黃玲讓給賀師長。

  在戰場上對賀二喜唯命是從的父親,竟昏了頭似的,毫不讓步,他一面抓緊與那個鬥大的字認不下幾籮筐、死活不進城、仍在村裡當婦聯主任的妻子袁桂蘭離婚;一面加緊對黃玲的攻勢。後來乾脆把黃玲調到市委秘書科,控制在自己的視野之內,並對再來勸他退出角逐的戰友大發雷霆:我就是要娶黃玲,豁出去這個科長不當了,也要娶她。

  不愛江山愛美人。這真是一句氣吞山河的愛情誓言,卻也真是一句誤事的蠢話。情場使人變傻,大概人同此理。我可憐的父親也不能免俗。遺憾的是我沒能瞭解這段男歡女愛故事的全貌,如果能細細寫出來,相信也會使當今的情種們淚飛如雨。

  我猜想,當父親信誓旦旦地對黃玲表白了決心之後,風情萬種的黃玲姑娘一定會撲上來像根常春藤似的吊在我父親的脖子上,撒嬌道:你真是我心中的白馬王子啊!我想或許會是這種情況的。父親當時一定沉醉在溫柔鄉里不知歸路了。

  父親經過了一年多的離婚大戰,竟以失敗告終。袁桂蘭不肯離婚,最要命的是父親必須到家鄉的縣法院去請求離婚,而那個縣的縣委書記就是我大怕。大伯對這種陳世美的行為是深惡痛絕的,他堅決反對我父親離婚。縣法院誰敢成全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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